通過楊絳先生的作品,我再次確定“感動”也是件極其講究節製的事。這個詞很長時間不用。“感動中國”之“感動”、“大愛無疆”之“大愛”,凡在潮流表麵虛浮著的,是我致力於防範的,不管它們看上去多麼正確或實質上多麼正確。楊絳先生的文字,冷峻、清明,她的一口氣是提得很高的,決不是混在一片話語的爛賬裏姑且寫寫。語言上不混,情緒上才不混。是土壤在保佑種子。“感動中國”比較能混,“大愛無疆”比較能混,我個人的體會:他們的話語方式成問題,倒不在感情不真摯。而話語方式長期成問題,感情就被這個壞舞伴、臭棋簍子帶著,跳舞、下棋全忘了,唯餘一副表麵的動作的形狀,每次上崗,都不過拱進那副軀殼而已。
當然,語言的起源之一還在情感。尤其個人的語言,不僅起源於圍繞著他的小群體的情感,還有包裹著小群體的大世界的情感。如果大世界的情感係統壞掉,就一層一層敗壞進去,個人不能獨活,語言也隨之糟糕。作家的使命之一在“拯救語言”,在反抗大世界裏的那些不完滿一天天令語言墮落下去的趨勢。他們站在邊緣,中心或許上升;擠在中心的話,中心一定被壓得更沉降。當然,他們對人生、人群的這種“古老的敵意”,這種一定的距離,是自發選擇、本職使然,不是矯枉過正的結果。
王元化先生在《一切都不會白白過去》裏引據一段典故:“猶太王大衛的戒指上刻有一句銘文:‘一切都會過去。’契科夫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卻反其意說,他要在自己的戒指上也刻上一句銘文:‘一切都不會過去。’”什麼都不會永續存在,也不會毫無痕跡地湮滅,我們在世路上走。踩著一地昨日的碎片,硌腳太正常;迎向明日的玻璃,撞傷是常事。曾撞傷我們的,我們撞碎它,它硌別人的腳。
尼采《悲劇的誕生》裏說:“夢神以他的崇高姿態對我們指出,這個痛苦的世界是完全必要的,因為,通過它,一個人才不得不產生救苦的幻覺。”楊絳先生等等那些作家,誰又能完全去掉夢神似的救苦的幻覺?但更寶貴的:他們幫我們撞碎明日的帳幔,幫我們記住疼痛、快樂,陪我們一次一次在留著別人體溫的碎片上走。
寫於Swansea山中寓所
2013年7月20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