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子還帶了一瓶洗泡泡浴的玩意兒給毛哥,就是那種和在澡盆裏漲出滿盆塑料花那種。東子也愛請毛哥吃飯,雖然是學校附近很便宜的館子。但毛哥總是感激著。
毛哥剛開始並不喜歡小澤,他總把一句話掛在嘴邊。這句話是:“當今社會,不爭怎麼行?!”小澤總這麼說,開始大家都覺得他很aggressive,後來發現他就是說說而已,就都放心了。毛哥放心不下去,他不喜歡任何鬥爭哲學。但他的生命裏又滿滿寫著鬥爭的痕跡。十年前,他來到北京。到現在,他仍然留在這裏。如果不爭的話他不可能留在這裏。北京城蓋在簸箕裏,不斷有塵土被掃進掃出。
小澤一方麵夢想著出人頭地,一方麵認認真真談戀愛。學習也還好。改變毛哥對小澤印象的是一件事。
東子帶給毛哥洗泡泡浴的玩意兒被小澤借過去,毛哥沒多想,順手就給他。過了三分鍾覺得不對。學校澡堂子又沒有浴缸,你要那玩意兒幹啥?過了一會兒,十分鍾吧。小澤赤身裸體地回來,身體被洗的發亮,塗了一層膠水似的。芳香撲鼻。注意:不是花香不是肥皂香,是女人香。
“這不是沐浴露啊?”
“不是。”
“那不早說!”
“寫著呢嘛。”
“廢話!英文誰看啊。”
毛哥合上書,仰天大笑起來。他突然間非常釋懷。衝上去擁抱了小澤。小澤光著屁股,半拉屁股還留在門外,被這麼一抱整個人傻在那裏。
“搞基啊!”
“我都硬了。”
“哈,我也硬了。”
從此,兩人穿上一條褲子。比和東子還親。毛哥說不清自己釋懷的是什麼,說不清自己大笑笑什麼。這甚至是他記憶裏唯一的大笑。笑不笑得出來不在你快不快樂,在於誰陪著你,陪著你在哪裏。毛哥總一個人的,一個人對誰笑呢?
我有時想:我們會不會有這樣自己說不清、道不明,卻銘記至今的人和事?會的,一定會的。那些人和事讓我們突然間放下包袱,先前我們無法察覺自己其實是負重的,也無法察覺原來有一種狀態叫“無所掛礙”。釋懷的感覺真好。
臨畢業了,東子著手準備著簡曆、找工作、南下等等;小澤忙著和女友分手,也忙著考證。毛哥想的很清楚。他早有自己的打算。13歲,他走進打工子弟學校;18歲,回鄉參加高考。他的想法簡單極了,因此也清楚極了。複雜的東西總沒那麼清楚。
毛哥考進了街道辦。他躊躇滿誌。
沒有人理解毛哥的躊躇滿誌。他想起他的母親,本來一家三口說好要一起來北京的,他恨他的母親。十年過去了,他依然恨的起勁。老毛出工傷的那年毛哥守在一邊伺候著。老毛偶爾清醒,看著毛哥不說話。老毛清醒的時候毛哥基本都睡著,課本複習題攤在一邊。趴在老毛的床沿上。
毛哥在此後的很多年時常夢見老毛。夢見父親從屋子的一角長出來,像爬山虎,拽著牆往上爬。每一片葉子都是父親的沉默。毛哥很想老毛。老毛走後,這個世界徹底不出聲了。
三
毛哥成了城管。海澱城管。哪個分隊我忘了。總之是形勢最錯綜複雜的海澱中關村一帶。
這一帶熱鬧到什麼程度?有賣切糕的新疆人,濃眉大眼,刀磨的雪亮。有賣水果、小百貨的北方人,神出鬼沒,無孔不入。有辦證的孕婦,賣假發票的中年男人。自不必說那些換硒鼓、收舊電腦的。夜半時分,賣麻辣燙的也出來,賣毛片兒盜版碟的也出來。還有隨風卷起的塑料紙和麥當勞。
毛哥自然是文明執法的,不僅毛哥,他們分隊的人膽子都特別小。下了班脫去製服毛哥也要吃一頓路邊攤。他們都很清楚:警察對付的是犯罪分子,和他們城管交手的是再平凡不過的老百姓。毛哥一月工資2200,貼膜的那些人一天就掙500。毛哥抓著誰,誰還直戧他。“哥們兒,幹城管幹嗎?跟我貼膜吧。”說著,抖著5張紅票子。嘩啦嘩啦像在抽誰嘴巴子。有時候軟磨硬泡、威逼利誘,收人一杆秤,隻聽見腦後腳步聲急促,人家揮著刀就紮過來。毛哥不善於處理任何危急情況,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兵馬俑一樣戳在那裏,腦子裏想的也是兵馬俑那個年代的事。帶隊的邢頭兒幾次救毛哥於危難,毛哥很不好意思。
毛哥是個很專注的人,專注到極致就是散漫。他的文明執法很受小販們愛戴,管區的幾個小販都以被毛哥埋怨為榮。毛哥在隊裏同事麵前常自嘲為“城管裏的堂吉訶德”,習慣動作是不好意思地撓後腦勺,尤其哪次被邢頭兒解救下來之後。大夥也都習慣了這個煤油燈一樣的年輕人燃出的如豆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