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天來得遲,卻來得急。當怒號的大南風停止了喘息,連地上的鵝毛都紋絲不動的時候,仿佛一夜之間,原野便著上了綠意,一天濃似一天。
“***宇,去剜野菜啊?”星期天早晨,徐秀萍挎了一隻大柳條筐,在院門口喊道。
“去吧去吧,別一天淨想著玩兒,圈裏的豬吃點兒青物,敗敗火,愛長膘。”母親對***宇說。
徐秀萍剜野菜可不是喂給豬吃的,而是留著人吃,摻著些玉米麵做成黑綠色的餑餑。他們家孩子多,一個挨著一個,又都是長身體能吃飯的年齡,生產隊裏分的口糧總是不夠吃。如果不有計劃地節省著用,青苗還在地裏的時候,糧囤裏就會空空如也了。因為總跟著媽媽剜野菜,徐秀萍認識各種可以食用的野菜並都能叫上它們稀奇古怪的名字,婆婆丁、苣蕒菜、苦碟子、馬齒莧、薺菜、灰菜、野蒜……兩個小姑娘一同下到野地裏,***宇還沒有認清是哪一個品種,可不可以挖,徐秀萍已經把野菜剜進了筐裏。剜了一上午,結果是徐秀萍筐裏的野菜既數量多又上檔次,***宇筐裏的既少得可憐,又多是車前草、豬牙草等隻能喂豬的大路貨,而有幾棵蒿菜是連豬都不會吃的。
中午了,徐秀萍說肚子都有些餓了,兩個人就挎著對她們而言明顯太大的筐,筐裏裝著數量和質量都大相徑庭的勞動果實往家裏走。走到半路上,就遇到了“爛蘋果”。
“爛蘋果”本名叫孫權香,“爛蘋果”是全學校同學們都知道的外號。至於此雅號的來曆,一說是她家女孩子多,偶爾買一次蘋果,也隻給唯一的男孩兒孫權勝吃,她作為女孩子中最小的,也隻能等蘋果放爛了才能吃上;一說是她寒冷的冬天裏常在戶外玩跳皮筋、跳格子、打沙包,沒有圍巾也不戴帽子,臉凍傷流水淌膿活像爛蘋果。
天暖了,“爛蘋果”臉上的凍傷已經長平整,但殘存的疤痕還在,被風吹得黑裏透著紅,仿佛塗了一臉的黑豬血,加上頭發亂得像雞窩,***宇立即想起了秀萍奶奶故事裏的女鬼來。“爛蘋果”橫在比她矮一頭的兩個女孩兒麵前,獰笑著盯著***宇因害怕而漲得通紅的小臉兒,露出一口爛牙齒。
“小婊子,剜什麼菜呢?就這麼點兒,喂你娘個屁,都給秀萍算了。”“爛蘋果”邊說,邊把***宇筐裏的野菜往秀萍筐裏抓。
“我不要豬牙草!我的留著做餑餑呢!”徐秀萍慌忙把自己的筐往身後藏。抓出的野菜被揚了一地。
“還我菜!”***宇大喊一聲。
“爛蘋果”聞聲,抓起***宇一條小辮子,“呸呸呸呸”,臭哄哄的嘴裏連珠炮一樣噴射出一口口唾沫來,全吐在***宇的臉上。***宇嚇得“哇哇”大哭起來。她聽秀萍說過,唾沫吐在臉上會長雀斑的,她臉上恰恰已經有了幾顆雀斑,被“爛蘋果”這張爛嘴裏噴出來的唾沫吐了,不知又會多出多少顆這樣的雀斑呢!
想到這裏,她憤怒地扭過頭,咬住“爛蘋果”拉著自己辮子的皸裂肮髒的手,咬得“爛蘋果”嗷的一聲怪叫撒了手。趁“爛蘋果”查看傷口的工夫,***宇丟掉大筐撒腿就往家的方向跑。***宇使出渾身的力氣拚命向前跑,耳邊呼呼生風,“爛蘋果”在後麵緊追不舍,眼見就要追上了,***宇腳下被一個大土坷垃絆了一下,摔倒在地上,膝蓋一定是磕破了,好疼好疼。她更加大聲地號哭起來。“爛蘋果”追上來,用腳一下一下狠狠踢她的屁股、後腰,甚至是頭和臉。
忽然,“爛蘋果”的臉上招了一記耳光,***宇的母親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爛蘋果”被打得蒙圈,都忘了躲閃,接下來又是一記耳光。
“你挺大的老娘們兒還敢打小孩兒?”“爛蘋果”委屈地嚎叫起來,聲音好難聽,像***宇家春節前綁在案上行將被宰殺的大肥豬一樣。
“你挺大個丫頭打小孩子,我就打你!”母親拉起蜷縮在地上的***宇,***宇緊跟著母親,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不一會兒,徐秀萍把“爛蘋果”揚在地上的野菜一根根地拾起,吃力地挎著兩隻大筐,已經進了王家的院門。
自己挨了“爛蘋果”的打,母親又忽然殺出來給了“爛蘋果”兩記耳光的教訓,***宇感覺心理平衡了,不再哭泣。母親卻坐在炕邊,呼呼喘著粗氣,沒有一絲一毫勝利者的喜悅。母親一定想到了,事情絕不會就此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