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郭立春就在這兩間泥草房裏呱呱墜地了。父親郭長有依然杳無音信。
正是春耕大忙時節,慶芬爹和媽都要去生產隊裏上工,70多歲的小腳奶奶既要做一家老小的飯,又要做孫女二芬兒的月子飯,還要指導二芬兒如何帶月子裏的娃娃。按照上河村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風俗,嫁出去的姑娘是絕對不能在娘家坐月子的,那樣會把晦氣帶給娘家,敗壞娘家的運勢。所以就苦了奶奶,她一天要兩個院子來回跑數次。
全指著娘家幫襯著,袁慶芬娘兒倆才得以艱難度日。也是“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睛家雀”,袁慶芬沒吃著啥好的,奶水卻特別足,把個小立春給喂得白胖白胖的,長到兩三個月已經開始試著翻身了。把孩子交給她太姥姥幫助照看著,袁慶芬又到生產隊裏上工了,為了給孩子送口奶,一天要往家裏跑好幾趟。慶芬不能總指望娘家呀,她得自己掙工分換回口糧來,否則更成了家裏的罪人。她的母親生鐵蛋兒得了產後風,身體一直挺軟弱,尚且要去隊裏上工養家,奶奶這麼大年紀了也不得閑,父親更是一大家子的頂梁柱,萬不能累垮掉。
袁家二丫頭嫁了個二流子,二流子在媳婦肚裏下了種人卻腳底抹油溜了,二丫頭這是守著活寡呢。袁興武一家被村裏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有時候這些風言風語難免傳到一家人的耳朵裏,他們也隻有受著,誰叫你家慶芬這樣傻,給人留下笑柄呢!
哄睡小立春,夜深人靜的時候,獨守著娘家幫著蓋起的低矮局促的兩間小茅草屋,袁慶芬自然會想起她的丈夫郭長有。也真是奇怪了,一想起這個負心漢來,卻都是他的甜言蜜語柔情蜜意,非但沒有悔意和怨恨,倒是滿心的思念和牽掛。
又過了一年多,也是在一個悶熱的伏天的晌午,郭長有突然回來了。最先進屋的不是他本人,而是那一聲該死的“喚頭”響。那時候郭立春已經蹣跚學步了,趁母親忙收拾碗筷的工夫,跌跌撞撞地溜出房門追院子裏的小雞玩兒,忽見一個陌生人走進院門,嚇得先是癟起小嘴兒,醞釀著要哭。來人驚喜地望著這個紮著一根朝天辮兒的小姑娘,輕聲說:“你是立春兒吧,我是你爸呀,不認識嗎?叫爸爸呀!”立春嘴癟得更厲害了,眼見著就要哭出來了。
郭長有急忙從挎包裏掏出“喚頭”來,“嗡”地撥了一下,立春立即收住了即將出口的哭聲,含著眼淚驚異地望著來人手中拿著的奇怪的家夥。
“郭長有,你個挨千刀的,你還能找回家來呀!還記得有老婆孩子呀!”女兒沒哭,袁慶芬倒從屋裏衝出大哭起來了,邊哭邊用拳頭捶郭長有的肩背。郭長有也不躲避,更不還手,而是放下手提包,迎著雨點兒般的拳頭抱起女兒大步流星往屋裏走去。
郭長有把女兒放到炕上,袁慶芬的“雨點兒”漸漸稀少直至停止,手上的“雨點兒”停止了,臉上卻依然是梨花帶雨。郭長有笑嘻嘻地說:“媳婦兒,打夠了沒有啊?要不我出去給你拿根燒火棍,免得打疼了你這兩隻小拳頭。”袁慶芬破涕為笑,三口之家團聚的喜悅像雨後的彩虹彌漫著這兩間小草屋。
郭長有打開他帶回的提包,像變魔術似的從裏邊一件一件取東西往炕上擺,有小孩子的撥浪鼓,秋衣秋褲,有鄉下難得一見的鐵盒煉乳、小動物餅幹,還有,給袁慶芬買的花布上衣、尼龍襪子、毛線圍脖……最後,是5張10元錢的票子。
袁慶芬又忍不住哭起來,邊哭邊數落:“誰稀罕你這些破玩意!你個挨千刀兒的,連聲招呼都不打,抬屁股說走就走,你咋就這麼狠心!你不知道我生立春折騰成啥樣兒,疼得死的心都有了。你可倒好,回來就腆著個臉讓女兒喊你爸爸。世界上有你這樣的爸爸嗎?”
郭長有也不辯駁,而是把妻子摟進自己的懷裏,親一口她雖風吹日曬卻依然年輕漂亮的臉頰,充滿愛憐地說:“二芬兒,我的小寶貝兒,知道你和閨女這一年受苦了,我這不回來補償你們了麼。莫急,等天黑下來還有好東西給你留著呢。”
這一摟一抱一親一哄,袁慶芬所有的怨怒統統消散了,隻盼著太陽落下,夜幕降臨,盡情享用他留著的好東西。她還那麼年輕,通身洋溢著蓬勃的朝氣,像春回的大地等待著犁鏵的耕耘與播種。
郭長有回來了,鐵蛋兒和村裏的孩子們都湧進了郭家不大的院落裏,其熱鬧程度不亞於那年村上來了耍猴人。郭長有搬了方凳放在院子中央,不管哪家孩子來,隻要想剃頭,都熱情接待。依舊是不收一分錢,學**“為人民服務”。鐵蛋站在二姐家大門口宣布:“讓我二姐夫剪頭的,以後不許再叫我二姐夫二流子。”小夥伴兒們都說不叫了不叫了,都叫二姐夫,誰也不叫二流子。
有了男人,就有了家的樣子。清晨,天剛蒙蒙亮,郭長有就挑起水桶去村中間的水井裏擔水,路上遇見村裏的人,不管認識不認識都笑嗬嗬地打招呼,倒好像他成了這個村子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