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林生祥《大地書房》巡演到紹興,我第一次見到他。棕色外套,黑色寬褲子,銀灰色運動鞋,像準備走很遠的路。他的氣息是植物性的,氣質介於文人與勞動者之間,眼神敏銳。
他唱客家話,音樂像南方的水稻田,阡陌縱橫,細致秀麗。很難想象,這樣的音樂,怎能作為反抗音樂,成為“美濃反水庫運動”的主力。他的常年搭檔、詞作者鍾永豐,最初也感覺他的音樂“太軟了”。
柔軟有柔軟的力量。1993年,美濃鄉民到台北立法院反水庫。台北街頭,車水馬龍看得鄉親頭暈,又是去“衙門論理”,眾人士氣低落。組織者讓大家唱起山歌,話筒從一隻手遞到另一隻手,山歌唱了一支又一支,鄉親們高高興興遊行到立法院。唱著歌反抗,這是柔軟之力。
雖是遊行,客家女子,都穿上客家藍衫,幹淨秀麗地站成一片,這是美的力量。
美濃和林生祥,就是這樣,既柔軟又有力—我寫林生祥,不停穿插美濃,因為他們渾然一體,如此相像,就像寫評彈就必須寫蘇州,林生祥的音樂背景,不是寂寞的都市客,而是美濃四麵清寒的群山、年輕人流失因種地不再能提供一份有尊嚴的生活的當下,而出去打工的夥伴們、混不下去回來的成仔們都成為他音樂裏常客。
那天晚上,我們到他樓上書房聽音樂。牆上,掛著一位畫家畫的“反水庫運動”中的林生祥,緊抱吉他,大聲疾呼,嘴巴像梯子,或一道憤怒的鐵軌。我說,不像,你沒那麼憤怒。他笑而不語。
這時,周雲蓬彈起月琴,月琴被他改造過,聲音空靈。他抄起吉他應和。吉他意外地低沉洶湧,像淡水那荒涼有力的浪。他坐在窗前,低頭彈琴,脊背微弓,嘴邊叼一支煙,我想起他說自己晚睡。許多夜晚也許都是這樣,有人,就彈給朋友聽。沒人,就彈給自己,彈給窗外美濃的山水聽。那一刻,我感受到他的鋒芒,像一個劍客,夜夜磨著一把劍。鋒芒來自孤獨。我想起他說“在以前交工的年代,我照著鏡子看,我的眼神很利,利到可以割傷人”。我不再覺得那副大聲疾呼的林生祥“不像”,因為那是一個階段的他,或另一個他。
音樂停止,他掐滅煙,抬頭微笑,又恢複到一個和善柔軟的人。
台北的樂評人說林生祥是“國寶”,我第一次見到這樣質樸的國寶,像一塊檀香木,散發沉沉香氣。但離開美濃後,我清點記憶,發現對於樂迷來說,美濃令人向往,因為有“交工樂隊”,有“菊花夜行軍”。對於去過美濃的人,美濃令人難忘,因為有林生祥,他像一束淡淡的光,柔和地為他周圍一切賦予光澤。
一切好山水,因為美好靈魂的存在,它無情的美也變得有情,更蕩氣回腸。
2011-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