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當下的中文星空裏有兩位大神,徐皓峰、劉慈欣。大,是尊稱,崇敬之意;神,是其作品神乎其神。我寫過很多次徐皓峰,這次,我試著寫一寫劉慈欣,科幻迷稱之大劉。
道格拉斯·亞當斯的《銀河係漫遊指南》中,有一種酷刑叫絕對透視漩渦。讓人瞬間看見無限的宇宙、無限多的恒星,它們之間無限遠的距離,以及你自己—一個小到不可見的點上的一個小到不可見的點。所有看到的人都瞬間崩潰。它從根本尺度上摧毀了人的存在感。大劉代表作、恢弘壯麗的《三體》中的“大尺度”,正是對每一位讀者施此酷刑。
但被觸動,不單因其大,而在其“小”。大劉筆下人物,並不見得生動,但特別中國,尤其真實。《三體》起點是一個“文革”中家破人亡的少女,這背景如此痛苦,使之後爆炸式層層飛躍有一個紮實的根。一粒種子,長出來的樹枝刺破天空。看他的書時,我常想象背後的作者,他在山西一個終日灰塵蔽日的小鎮生活幾十年,同事和妻子甚至不知道他在寫什麼,看一場《阿凡達》,要坐三個小時的火車。在一個沒人關心星空的地方,他孤獨而緩慢地發展出自己的整個宇宙。
《贍養上帝》,一位上帝流落到中國農村被農民贍養,這兩者的距離,可能比從地球飛到人馬座還遠;《鄉村教師》裏,寄宿的孩子們開學時背著米或麵,娶不起老婆,每天喝酒賭錢等待救濟、目光呆滯的農民們—這哪裏是科幻,而就是紀錄片。他太了解中國了。或者說,他太了解中國的底層。這了解賦予他一種絕不風花雪月的視角。他的人物,在抉擇時常處於一種“零道德”狀態。在此,宇宙法則的殘酷和中國底層的殘酷互為鏡像。章北海要消滅同伴,因為太空中,燃料就是生命。活下去就要殺掉同胞,奪取燃料。他選擇讓自己的良心下地獄。這是一種赤裸裸蔑視人類道德的行為。它讓我們發現,所謂道德是由一定物質保障的。當生存條件被剝奪,隻能選“生”或“死”時,道德是多麼不堪一擊。在太平日子談這些隻能是思想實驗,但傳說中的“世界末日”的逼近給了我們真實感,這個命題比我們能想象的要沉重得多、複雜得多、嚴苛得多。就像七年前,大劉和上海交大的江曉原教授在成都對談,大劉指著做記錄的美女說,如果世上隻剩我們仨,必須吃掉她活下去你吃不吃?美女表示願意被吃,但不願意吃人。教授不願意吃人活下去。大劉說,我會。
同時,他的筆下有一種氣息我似曾相識,那是20世紀俄羅斯文學的底色,具體來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安德烈耶夫們的“堅決猛烈冷靜的態度”,“則便是我們在俄國作家的作品中常能遇到的,那邊的偉大的精神”。(魯迅語)這“堅決猛烈冷靜”行諸於他筆下,是強烈的科技崇拜、憂患意識、英雄主義。他對平庸、麻木的厭惡像岩漿一樣噗噗地向外冒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