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章 在空白處生長(1 / 1)

對很多寫作者而言,生活意味著“在別處”,在高山裏,大海邊,除自己家以外的一切地方。對於李娟,生活就是生活,是零下四十度的冬天,大雪堵門,去後院廁所的路,都要拿鐵鍬一鍬一鍬挖出來;生活是漫長的隆冬,沒菜了,連鹹菜也吃完,連作為一顆紡錘、在床底下躺了幾個月四麵長芽的癟土豆也吃了,連最後的四顆蒜也吃光,偏偏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長……

許多人寫她都提到蕭紅,對我來說,看到李娟,我開始理解蕭紅—她的“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的凜冽世界,也許並不像我之前想的那麼痛苦。在某種極端境遇中,事物褪去所有紛繁麵目,露出紅漆下麵的白木頭茬。在貧瘠中,每一塊錢、每一分錢都有它確切的意義:一碗飯、一個饅頭、一包掛麵。它的指向變得清晰、狹窄,而不是衣食無憂時的無窮選擇。貧瘠中的詞語也變得縮緊。它不再是平日狀態時的大而無當和浮華,而隨它指向的對象緊縮。此時,詞語、句子都變得飽滿,簡單,像它們剛剛被生產出來的模樣。像深冬的清晨四點等在早點攤的門口,拿到第一張出爐的燒餅,香的,熱的。

就像李娟,看她的生活,無比貧瘠。貧瘠是缺乏,並將一直缺乏,直到令你絕望。李娟當然是匱乏的,她十幾歲在烏魯木齊打工時,最大的願望是冬天有一雙鞋子;她一個漢族姑娘,站在哈薩克族的狂歡舞會之外,等一個自己喜歡的男子,同時知道這感情的無望;因為沒有戶口,因為拖延交學費的恥辱,她放棄讀高中。在漫長的跟隨牧民轉場的時間裏,我想不出她到哪兒去找書看,完成自己作為作家的閱讀上的積累。

她的生活,與被現代化發明填滿的我們的生活不同,她與生活更短兵相接。她的生活是喝口熱水,都得揮舞斧頭劈柴生火的古老的生活,笨拙,沉重,龐大。她的生活像她所在的阿勒泰一樣,有巨大的空白:“大地遼遠,動蕩不已,天空更為廣闊—整個世界,天空占四分之三,大地占四分之一。”

如果是一個男人這樣生活,也許會寫出傑克·倫敦式的文字。或者是一位暴烈的女子,會是《呼嘯山莊》。而李娟是柔弱的。她身體虛弱,“第二天坐車頭一天就開始暈了”;她的粗心事跡至今被當年領導見人就說;她笑起來總是用力抿著嘴,怕暴露了嘴裏的兩顆齙牙。

她是柔弱的,像水一樣。她不可能“對抗”大自然或者是生活,而是柔軟地承受。“‘痛苦’這東西,天生應該用來藏在心底,悲傷天生是要被努力節製的,受到的傷害和欺騙總得去原諒……”這是外婆去世後,她寫的幾句話。她的文字,不是從閱讀得到的高度,而是從生活裏體驗到的,帶著生活給你的痛苦、冬天裏皮膚的皴傷、暈車的難堪,吃飯時燒柴火的溫度。她的老師是阿勒泰,是許多還沒有名字的曠野,是古老的哈薩克文明,是作為一名漢族女子、站在人群外張望卻無法融合進去的旁觀者的角度,以及,巨大的孤寂。

沉重的生活劈裏啪啦地穿過她,也被她所清潔,變得輕盈澄淨。變成我們人人欣賞的“別處”。她寫的每一件事,我們都驚奇,都新鮮,都嘖嘖點頭……但這一片曠野並不為此承擔任何責任,也有的人,生活於此,心生感慨,卻無法言表,於是那些文字在心裏幹涸,變成一塊硬痂—我看到有人在讀完李娟的書後,這麼說自己。

值得慶幸吧,在無數的機緣巧合之後—差一點點都不行—我們才看到李娟。但回念一想:曠野上的每一朵花,不都是這樣來的嗎?春天時冷一點點,或者有一隻鳥沒鬆口吐下種子,都是致命的。而她對這危險卻毫無知覺,隻管開放。

20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