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這個女人,是先看了伊莎貝拉·阿佳妮主演的《羅丹的情人》,電影很好看,隻是當我再看安妮·德爾貝寫的那本書後(中譯本書名叫做《羅丹的情人》,同樣拿羅丹做標簽和賣點),我發覺,電影裏對愛情的成分太誇大,太渲染,把卡米耶的悲劇渲染成一個癡情女子的愛情故事。然而她不是的。
她是個天才。天才跟世界的關係,就是要麼征服世界,要麼被世界壓碎。在這一點上,所有天才的命運都相似,他們不諳世事,不懂妥協,在別人彎腰進入權貴人家進行社交時,在藝術市場交易繁忙時,他們躲在自己的洞穴裏,打磨著自己那塊石頭,那幅畫像,像野獸一樣拒絕幫助,像野獸一樣孤獨和凶險。在這一點上,卡米耶與凡高,與所有生前未被承認的天才的命運相似。
然而,凡高有一個懂得藝術的弟弟提奧,提奧並非隻是因為他是自己的哥哥而支持他,他懂得凡高的好,他能為其在整個藝術史裏定位並且讚美。他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藝術讚助者。凡高盡管一生憂患,但他在畫畫的需要上從未受到限製,顏料、畫布、畫框,所有的東西像流水線一樣源源不斷從巴黎寄給他。而當他到巴黎時,他發現在印象派畫家裏,自己並非一文不名。這些同行們都聽說過他,看過他的畫,與他親近。這來自同行的接納,比什麼都能溫暖一個天才的心靈。
而卡米耶的命運在此處與凡高分岔。她跟羅丹在一起時,來看她作品的人都意味深長地看著羅丹,而不是她的作品。她的雕塑被羅丹的陰影籠罩。她和羅丹分開時—更糟糕,那些人索性用冷漠和狐疑麵對她,不再看她,轉過臉去—她竟敢跟羅丹分開,她竟敢。所有的同行如果不是羅丹的弟子,也是他的仰慕者,他的同代人,他們默不作聲地對一個女人執行了處罰,在這裏,卡米耶不是一個藝術家,而隻是一個膽敢離開一個著名男人的女人,如此而已。
所有的天才都要用作品說話。可惜的是,並非所有天才都能留得下作品。伍爾夫已經解釋過,何以有女小說家,而缺女詩人、女劇作家,因為小說可以被打擾,可以一段一段地進行,奧斯汀的所有小說都是在起居室裏,聽到門響就收起來那般遮掩著完成,這無損她作品的光芒。但我們沒有女作曲家,女莎士比亞,女雕塑家,女建築家。
卡米耶是雕塑家,在她的時代,雕塑室對女人還是一個禁忌。能進去的隻有女模特,在那裏麵是受人戲謔調笑的對象,她走進去,用自己的意誌劈開像石頭一樣堅硬的成見。可是成見太多,太沉重,而她的翅膀上很快有了重負,她愛上羅丹,羅丹並未妥善對她,使她小產,讓她飄零,而她卻從此被世人視為羅丹的情人,從那時直到現在。
天才不需要同情、憐憫,那是弱者才需要的。所以我不同情她。天才的質地是一種驕傲的大理石,當它創作時,它可以從高山之巔滾落下來毫發無傷,但是,輕輕的一下敲擊,也可以讓它全部粉碎。這一下敲擊,可能是世人的冷漠,是缺少愛,是拒絕,是天才自己內心的驕傲發作,她的驕傲能把自己完全粉碎,不留餘地。
卡米耶便是被自己內心的驕傲,被世界的冷漠搗碎。
她不需要同情,“她開始反省自己,她比任何時候都要孤獨寂寞,脾氣暴躁。她就是雕塑,她再也不會有父親,不會有情人。而且,當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那些人會帶著一種感慨萬千的語氣說:這曾經是一個女人。他們就是用這種語氣向那些偉大人物的逝世表示自己的敬意的。
“為了重新贏回這種尊重,她決定足不出戶。隻有她那些雕塑作品可以談論她,有些人割傷自己的耳朵,她卻在一點一點地自我毀滅。她比一個加爾默羅的修女更加正直,對自己的要求更嚴格。……她時刻準備著,她在觀察這個世界,男人們的世界,這個有權有勢的人的世界。巨人在等待她,耐心地等待她。”
她不需要同情,即使是她在一陣突然的瘋狂中打碎了自己的全部雕塑,隻剩下在羅丹工作室裏一些零星的作品流傳後世。即使她生命的最後三十年是在瘋人院度過。她仍然不需要同情。在一次爭吵之後,她衝到羅丹的工作室,看到一尊雕塑,她站在那裏,看著,看著,“在這塊石頭上麵,他們已經說明了一切。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王國,是婚姻的溫床。是在他和她之間不斷延伸和重生的遙遠渴望與聚散離合。這是與今生擁有同樣強勁的力量。”她永遠不會有丈夫,不會有自己的房子,也不會有孩子,可是,“她從此成為走向勝利的女人,自己做自己主的女人,用自己的雙手雕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