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群女兵快步走進洞內,肅立兩廂,接著又是幾個女官,隨後才是蘇三娘。
洪秀全一見,果然倒吸了一口涼氣,隻見她紅銷抹額,杏眼柳眉,俊俏中透著颯爽,她身著緊身襖、肥腳褲,頭上盤了個大圓髻,一雙天足踏一雙芒鞋,走起路來威風凜凜。
她後麵進來的是滿臉絡腮胡子、濃眉闊嘴的羅大綱,樣子很像廟上的周倉。
羅大綱說話如洪鍾,聲音在洞中回蕩,他親自搬了把椅子,放在洞中間,讓洪秀全坐下,與蘇三娘拜了下去。羅大綱說:“我們闖蕩江湖七八年了,如水上浮萍,入了上帝會,始落葉歸根,今後願供洪先生驅遣。”
洪秀全扶起他二人,說:“願與二位敘同胞之情。”
蘇三娘待謝滿妹上了茶,說:“我們是散蕩慣了的人,洪先生收了我們,不怕我們有辱聖潔嗎?”
洪秀全笑道:“說遠了,我是求之不得呀。”
蘇三娘說:“可你們的楊秀清不這麼看,說我們是江洋大盜。”
洪秀全撫掌大笑:“勝者為王侯,敗者為盜賊。今日為盜,他日為王侯,有何不可!”
羅大綱拍手道:“痛快,來,拿酒來!咱們歃血為盟。”
“且慢!”洪秀全說,“拜上帝會是禁酒的,我們洗禮是以清水為淨。”
蘇三娘道:“那他不好人會了。”目視羅大綱而笑。
羅大綱不好意思地說:“我一日不可無酒,每喝必三碗。”
洪秀全笑吟吟地說:“那,羅老弟還要三思才行,免得後悔。”
“不就是酒嘛?”羅大綱說,“我戒了就是了。”
蘇三娘笑道:“那除非江河倒流,晚上出太陽!”
羅大綱黑眉毛一擰,站了起來,說了聲:“大丈夫命都可舍,酒算什麼!”他“嗖”地從腰中抽出腰刀來,左手往案上一伸,手起刀落,剁掉了一個小手指頭,頓時鮮血淋淋。
蘇三娘撲上去握住他的手:“我不該激你,再激你,你把腦袋也砍下來了。”
她由於心疼,眼中含淚。她轉身對洪秀全說:“看,他就是這麼個養漢,他可以為知己者死,可受不得猜疑。”
洪秀全說:“日後我有對不起二位之處,二位盡可撻伐。”
羅大綱說:“說吧,什麼時候起事?張釗、邱大嫂他們六股人馬,不是都過來了嗎?包在我身上,都歸洪先生節製。”
蘇三娘說:“急什麼,先讓洪先生為我們洗禮呀。”
洪秀全望著無比俏麗動人的蘇三娘,臉上洋溢著笑意。
19.大衝村曾家塾館一陣馬蹄聲從村後竹林小道傳出。
私塾裏的學童都向窗外看。
馮雲山拿起戒尺在梨木案上敲了幾下。孩子們隻得把目光移向書本。
馬蹄聲越來越近,人喊馬嘶響成一片。馮雲山疑惑,站起身來,慢步踱到門外。
隻見大門猛然被撞開,一群穿號衣的衙役在門前下馬,不由分說衝了進來。
曾天養老先生忙從房中趨出,雙手攔阻地說:“這是怎麼說,青天白日,你們為何私闖民宅?”
孫女曾晚妹也從東廂房跑出來觀看。
那群差役一見馮雲山若無其事地踱出塾館,發一聲喊,一擁而上,把鎖鏈套到了馮雲山脖子上,拉了就走。
這下學堂亂了套,孩子們蜂擁而出。
馮雲山沉住氣,他不肯走,質問道:“我可是堂堂讀書人,你們縣太爺見了我也是以禮相待,你們為何如此無禮?”
役吏說:“你跟我說不著!有理上公堂上去說冰火棍會讓你說的。”
役吏一邊指揮衙役在曾宅搜查,一邊說:“姓洪的呢?”
曾天養說:“他並不在這裏住呀!”
役吏在搜查時,順手把一本小冊子塞到桌子底下,恰巧叫一個衙役搜到,又交到他手上。
役吏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說:“好啊,這是造反的證據,帶走!”
兩個行役又從房中翻出一些小冊子,都是手抄本的《拜上帝十條》之類。
“這都是惑眾妖書,一並帶走!”衙役領班揮揮手,眾差人推了馮雲山就走。
曾天養擋在大門口攔阻,被推到一邊。
曾晚妹一溜煙跑了出去。
差役們擁著馮雲山還沒走出村口,從四麵八方擁來幾百個拜上帝會教眾,有的人手裏還拿著家夥,他們吵嚷著,讓他們放人。為首的是曾水源。
差役們叫著“反了,反了”,一邊往後退。
馮雲山見這陣勢,馬上大聲說:“兄弟姐妹們,上帝讓我們忍讓,我們不能違背上帝的旨意。大家各自安居樂業,我馮雲山一不害國,二不擾民,堂堂正正,何罪之有?大家不要擔心,我沒事的。”
曾天養見馮雲山給自己使眼色,就也對大家說:“散去吧,馮先生光明磊落,一定沒事的。”他又特地走到曾水源跟前,附耳說了幾句。
曾水源對馮雲山說了句:“馮先生保重。”先走了。
曾天養拿了些散碎銀子塞給捕快們,說:“買碗酒吃,我這兄弟是讀書人,經不起重刑,各位擔待。”
有了錢,捕快差役們不再惡言惡語了,都換了一副笑臉,連說:“包在我們身上。”
曾晚妹望著捕快們將馮雲山抬上馬背,擁著馮雲山要走,突然跑回家裏,又旋風般跑出來,手裏捧了兩個大菠蘿追上去,一路喊著:“馮叔叔,給你菠蘿,牢裏沒有。”她攔在了馬隊前麵。
馮雲山在馬上俯下身,感動地望望她,說:“牢裏有的,什麼都有,快拿回去吧。”
曾晚妹說:“不,我跟你去看看,若沒有,我給你削。”
由於她攔在小路前麵沒法走,一個捕快不耐煩地一把將她推倒在小山溪裏,她氣得哭起來,眼望著馬隊馳遠。
20.白沙渡早上滿江彌漫著大霧,山嵐擁擠在莽莽蒼蒼的山穀間。
秀全漫步在江邊。
透過隨風飄擺的蘆葦叢,他好像看見有個人在江中自由自在地遊水。洪秀全的目光收回來時,他發現了一塊江邊臥牛石上搭著幾件女人的衣服,他認出了是蘇三娘的。
他不由自主地又向江中望去。
蘇三娘仰浮水上,遊得瀟灑自如。
“洪先生!”忽然後方有人叫他。
洪秀全回首,原來是謝滿妹。
謝滿妹調皮地問:“大清早,洪先生在這幹什麼呢?替我們蘇三娘看衣服?”
洪秀全笑了:“她真是女中豪傑呀。”
謝滿妹望著洪秀全說:“你看蘇三娘怎麼樣?”
洪秀全由衷地:“從未見過這種韻致的女人。”
謝滿妹笑起來:“你是不是看中她了呢?”
洪秀全大為不好意思:“這玩笑豈能開得?”
謝滿妹說:“可惜她與羅大綱早已定了百年之好,若不然……”
洪秀全正在發窘,見一條快船飛一樣泊岸,從船上跳下來的是洪宣嬌。
謝滿妹讚道:“怎麼又冒出來一個美人兒?不比蘇三娘遜色呀。”
洪秀全一邊迎上去一邊說:“這是舍妹。”
謝滿妹不由得點頭稱道。
洪秀全迎上洪宣嬌,說:“有急事?”
“馮先生叫桂平縣抓走了。”洪宣嬌說,“各地都動手了,抓了我們十幾個人,都是找茬兒,什麼欠稅捐啊,抗捐啊,反正不得了啦,人心浮動,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洪秀全說:“不要慌,我馬上回去。”
洪宣嬌說:“楊秀清讓我告訴你,千萬別出頭露麵,亂攤子由他收拾,你回去肯定要叫他們抓走,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萬一你也人了獄,群龍無首,教眾更要人心浮動了。”
“抓我?”洪秀全輕鬆地說,“好啊,我就去嚐嚐桂平縣大牢的滋味。”
在一旁聽了個大概的謝滿妹向遠處跑去,遊水的蘇三娘已上岸,正在蘆葦叢後麵換衣服,肌膚若隱若現。顯然謝滿妹已經報告了一切,蘇三娘連頭發上的水都沒來得及擦,風風火火地過來,說:“不能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和羅大綱帶人殺上桂平縣大堂。”
洪秀全笑笑,說:“現在還不到時候,那正好上了當,他們巴不得抓住我們的把柄呢。我們最要緊的是挫敗官府的陰謀,穩住人心。走,弄隻船送我。”
蘇三娘說:“我帶五百兵壯為你保駕。”
洪秀全說:“有宣嬌一人夠了。”
洪宣嬌待洪秀全向停船處走去時,與蘇三娘耳語幾句。
21.曾天養家客廳蕭朝貴說:“馮雲山一出事,自然弄得人心惑亂,不好收拾。”
曾天養說:“曾水源他們要劫獄。”
蕭朝貴說:“不行,這會壞事。”
楊秀清也說:“那是不打自招。如果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又當別論。現在我們隻是有人,可武器尚未打造好,糧草、銀兩也都不夠用,這些尚在其次,到現在為止,我們從來沒有在教眾麵前說過要起義的目的,匆忙起事,後果不堪設想。”
蕭朝貴說:“那也不能把馮雲山大哥丟在大牢裏不管啊!”
曾天養說:“我叫人去找秀全了,看他是個什麼主意,隻有他有力挽狂瀾的能力。”
楊秀清說:“什麼小事都麻煩他,他哪有時間想大事!他有好些天條、律令要寫出來,我們得多為他分憂才是。再說,也不宜讓他多露麵。”。
蕭朝貴不解:“燒鴉片那次,他一出來,不是萬眾歡騰嗎?”
楊秀清道:“那正是因為教眾把他當成了神,天天見就不稀罕了。何況,多露麵也不安全。”
蕭朝貴:“那怎麼辦?”
楊秀清眯起眼來沉吟片刻,對曾天養說:“這樣吧,你聯絡些鄉紳、秀才,有身份的人,越多越好,你們來個聯名具保,就說馮雲山是個本分的讀書人。”
曾天養說:“好,我馬上去辦。”
蕭朝貴說:“怕是也需要一筆銀子。這總不好讓鄉紳們出啊。人家具保畫押已經是很給麵子了。”
曾天養說:“我湊上一些。”
楊秀清說:“去韋昌輝、石達開家取一些。如果不夠,隻好在咱們燒炭工人的炭錢上想點法子了。”
曾天養說:“炭工們在深山裏燒一窯炭,重重課稅,剩不了幾個錢,肚子都填不飽,怎麼好讓他們出?”
楊秀清說:“都是兄弟,有幹吃幹,無幹同粥,慣了,誰也不會把錢當成大爺!”
22.紫荊山裏楊秀清家門前山坡上楊秀清家在半山腰,泥屋瓦頂,年久失修,房頂長草,泥牆積蘚。附近沒有屋舍,處於群山環抱之中。
在一棵有著巨大樹冠的大榕樹下屆秀清正在召集會議。人們坐在高低錯落的榕樹板根上,有的在抽煙,有的在嚼擯榔。除了蕭朝貴、韋昌輝、林鳳祥、李開芳,還有楊秀清的族弟楊輔清等人。
蕭朝貴口中咬著草莖問:“這石達開怎麼還不到?”
正說時,石達開帶著嶽父黃玉昆等人從山間茅草小路冒出頭來。
林鳳祥說:“來了。”
別人都站起來相迎,惟獨楊秀清仍半蹲半坐著,抽著水煙,眯著眼,喉間咕嚕咕嚕地響。
人們都先後同石達開等打了招呼,楊秀清才說:“石朝奉總是擺大鄉紳的諸啊。”
石達開看上去像個白麵書生,胡須很少,有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人稱“天日風姿,龍鳳之表”,確實一表人才。他聽了楊秀清的話,不緊不慢地說:“總得有一個最後到的人,這人勢必成為眾矢之的,與其說讓別人看白眼,不如我石達開看,我眼力差,看不見。”
人們哄堂大笑,楊秀清板著的麵孔也放鬆得多了,人們很難看見楊秀清一展笑容。
楊秀清咳嗽了一聲,雖沒說話,大榕樹底下頓時靜了下來。
楊秀清的妹妹楊雲嬌提了一壺水來,裏麵泡了茶,倒出一碗碗濃濃的茶分給大家。
楊秀清說:“馮雲山一被抓,人心惶惶,亂了陣腳,從前歸附我們的大頭羊張釗又投降了官府,更是亂上添亂。”
蕭朝貴說:“洪先生去招附羅大綱、蘇三娘了。”
“一路貨。”楊秀清說,“這些江湖綠林,都是沒長性的,不可靠。大家出出主意吧,宣嬌去請洪先生了,咱們也不能幹等啊!”
韋昌輝眨著他那雙神鬼莫測的小眼睛,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我們連馮雲山都救不出來,誰還信你的上帝?”
林鳳祥說:“不如拉起人馬,扯旗放炮大幹,反正也是這麼回事了。”
楊秀清眯起眼透過樹葉間的縫隙看著天上的雲片,一聲不響,人們都望著他,等他拿主意。
忽然,有一個老太婆慌裏慌張地跑到坡下,一迭聲地喊著:“雲嬌、雲嬌!”
楊雲嬌說了聲“來了”,溜下陡坡,跟老太太說了幾句什麼,又跑回來,附在楊秀清耳邊說了一會兒。
楊秀清愣愣的樣子,半張著嘴,也不回答。楊雲嬌推了他一下:“哥,人家求到門下,哪能不去呀!”
楊秀清這才像大夢初醒似的,連聲說:“去,去,快去。”
待楊雲嬌與老太婆消失在榕樹林後,楊秀清一直眯著的眼睛仿佛睜大了不少,他聲音不高,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他說:“山不轉水轉,沒有過不去的河。大家回去,明天在金田村舉辦露天禮拜,凡是受過洗禮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來集合,人越多越好。”
李開芳捅了林鳳祥一下,悄聲問:“不會是舉義吧?”
林風祥給了他一個眼色製止他說話,果然,楊秀清那威嚴的目光掃了李開芳一眼,李開芳忙扭過頭去。
楊秀清已站起身,誰也不看地向坡下走去。
剛走了幾步,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吸引住了楊秀清。在這普通人麵前,楊秀清顯得慈眉善目,語氣也分外平和,他問:“怎麼了,嫂子?有什麼難處跟我說。”
那女人說:“不好意思再張口了……”
楊秀清說:“是不是黃大哥病又重了?沒錢抓藥是不是?”
那女人隻是哭。
楊秀清在身上摸了半天,隻摸出幾個銅板來,想想,把身上那件褂子脫了下來,連錢帶衣服一起塞給那女人,說了句“拿去當了”,自己竟然光著脊梁走了。
石達開搖搖頭,無可奈何地笑笑,說:“幸虧他還沒把褲子脫下來。”他從袖筒裏摸出一小塊碎銀子,塞給那女人,又順手把楊秀清那件褂子拿了回來。
那女人千恩萬謝地說:“你們真是好人啊!叫我怎麼報答呀!”
韋昌輝趁機說:“你若謝,謝上帝就行了,人間的好與壞,善與惡,上帝都一目了然。”
石達開則不管這些,他用一根竹棍挑起楊秀清的褂子說:“他以為他這褂子是皇上賞的黃馬褂呀?拿去扯尿布人家都嫌不結實。”
周圍的人又都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