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什麼用。”胡玉蓉說,“還不是好心不得好報?”
“你把太平天國的男女看成是無情無義的一群毛賊了?你不知道,在我們這裏,聚集著一大群有浩然正氣的人,我們怎麼能知思不報呢?”
看她的表情是自豪的、認真的,胡玉蓉心裏有了點底,她問:“這麼說,女將軍你肯幫忙?”
“當然。”曾晚妹給胡玉蓉倒了一杯茶,說,“這事我們從長計議。”她在地上來回走動著,忽然笑了,說:“你給過陳玉成一個同心結,套在鴛鴦絲絡中?有這事吧?”
胡玉蓉像被人窺破了隱私,緋紅著臉,垂下頭說:“那時我小,不懂事……”
“兩小無猜才見真情呢。”胡玉蓉被曾晚妹說得幾乎無地自容了。
曾晚妹打開了陳玉成那口已經磨損得很厲害的樟木箱子,找出了鴛鴦戲水的絲絡,倒出那枚紅瑪瑙的同心結,托在手上,拿到胡玉蓉麵前,問:“認得嗎?”
胡玉蓉又驚又喜,不知說什麼好了。
“你還敢說太平軍的人無情無義嗎?”曾晚妹說,“這麼多年來,南征北討,無論打到什麼地方,這枚同心結陳玉成總帶在身邊,他知道再也見不到你了,可他珍藏著這份感情。”她說得很動情,也真的叫胡玉蓉感動莫名,胡玉蓉的眼淚小溪一樣流淌著,除了歎氣自認命薄而外,她還能說什麼呢?
曾晚妹說:“今天你碰上我,真是你的福氣。你若直接找陳玉成,還真叫他為難了。你說他怎麼辦?為了私情,放了一個該處死的湘軍頭目?部下會怎麼看?他這不是執法犯法嗎?如若他一狠心,公事公辦,殺了你丈夫,他覺得對不起你,他下半生都不會安寧,他不是犯了大難了嗎?”
“那你……”胡玉蓉的心又懸了起來,她生怕晚妹也不肯幫忙。
“我就不同了。”曾晚妹說,“我放一個人,最多是過失,挨五十軍棍而已。”
“唉呀,怎麼好讓你因為我們受苦呢!”實心眼的胡玉蓉又於心不忍了。
曾晚妹笑道:“我還沒說放人呢。我平白無故放了清妖頭目,也不行,要放,也得做個扣兒。你放心吧,這事交我了,保證讓你丈夫和你回家去團聚!”
正說到這裏,門外有二個女人脆聲脆氣地喊:“曾大將軍,小的有事前來稟報!”
曾晚妹說了聲:“這死丫頭,又沒正經的。”迎到門口,笑著對闖進來的石益陽說:“你看,誰來了?”
石益陽一看,立刻眼裏大放光彩,她撲過去,抱住胡玉蓉,又驚又喜地說:“你怎麼來了?你家老伯呢?”
“也來了……”她沒想到接二連三見到貴人,又流出了淚來。
曾晚妹說:“你看,你的命多好!又來一個救星。”
“怎麼回事?”石益陽問。
曾晚妹一五一十地說了原委,石益陽更慷慨,說:“你別發愁,這事包在我們倆身上了。”
18.站籠前曾晚妹帶領隨從走到站籠前。石益陽指著陳子玉說:“這個人不行了,行刑前不能這麼站死吧?”
曾晚妹說:“把他先放出來,煎一劑藥給他吃,開刀問斬那天,得讓他能挺起脖子來才行啊。”
於是石益陽對幾個聖兵下令:“放他出來,抬到後麵去。”
聖兵打開大鎖,把東倒西歪的陳子玉扶了出來。
19.中軍帳已經三更時分了,牌刀手進來報告,說:“不好了,陳子玉失蹤了,兩個看守的人都喝醉了。”
“你們追了嗎?”曾晚妹問。
“追了,沒追上。”牌刀手說。
鬆了一口氣的曾晚妹說:“廢物。算了,跑了就跑了吧。”
牌刀手剛出去,陳玉成進來了,問:“什麼跑了?”
“一個俘虜。”曾晚妹輕描淡寫地說,走過去幫他脫戰袍,問:“桐城一仗又打得這麼順手?”
陳玉成拿起一個南泥小壺,咕嘟咕嘟喝下幾大口冷茶,說:“三河大捷,天國後方算是得以安寧了,下一步就是二破清妖的江南大營了。”
曾晚妹說:“石達開可能做夢也沒想到天國又會中興。”
陳玉成拿出打簧表看看,說:“石達開反倒越打兵越少,越打人心越散。”
他一眼看到了放在桌上的紅瑪瑙同心結,他埋怨地說:“你這人,又把它折騰出來幹什麼?”
曾晚妹笑嘻嘻地說:“不是我折騰,是給你這信物的主人來了。”她端來了洗臉水。
“你又胡說。”陳玉成一邊洗臉一邊說。
“真的。”曾晚妹說,“我會騙你嗎?你若是有心見她,還有機會,她在前麵十裏外的宋莊。”
“到底怎麼回事?”陳玉成問。
“沒什麼。”曾晚妹說,“她聽說三河大捷的統帥是你,想來看看你。”
“照理說,我們不該冷落了胡玉蓉。”陳玉成說,“她除了救過我,還救過石益陽啊。”
“所以我才勸你去看看她呀。”曾晚妹笑吟吟地說。
“你不懷好意吧?”陳玉成當然不會忘記因為這個同心結,曾晚妹一次又一次地與他糾纏、吵鬧的舊事啊。
“你這人,不識好歹。”曾晚妹說,“不去就算了。”
“那你與我一起去吧。”陳玉成說。
“你這口氣就很勉強。”曾晚妹說,“你巴不得我不去,你們好說點甜姐姐蜜哥哥的悄悄話。”
“看看,讓你去,你不去;”陳玉成說,“不讓你去,你又醋味十足。”
“我困了,要睡覺。”曾晚妹說,“叫黎大裏跟你去,胡玉蓉的住處是他安排的。”
“你怎麼忽然變得這麼大度了呢?”陳玉成納罕地說。
“人家胡玉蓉都出了閣了,我不信你再和她好上。”
“原來是這樣。”陳玉成急忙換了一套衣服,他說,“明天我帶一個人去見曾國藩,你去不去?”
“曾國藩答應了?他敢來?”曾晚妹太感到意外了。
陳玉成說:“是呀,他敢來,地點、時間都約定了。本來我和李秀成是想試他一試,相信他沒這麼大膽子,借給他一個腦袋他也不敢來呢。沒想到,這曾國藩還真是個人物!”
曾晚妹反倒擔心起來:“會不會有詐呀!他們會不會是想把你騙去呀?”
“這你多慮了。”陳玉成說,“會見的地點在我們防區裏,真正害怕的是他們。
這曾國藩是個要麵子的人,我將他一軍,他不來,就留下了令人恥笑的笑柄,他畢竟是個讀書人,把臉麵看得很重。”
曾晚妹說:“其實你有什麼必要把他的三個將領厚斂送回呢?”
“這與往次不一樣。這三個人裏有他一個親弟弟。打仗既打刀兵,也打人心,我們對他們這樣,是讓他們知道,我們是仁義之師,日後對瓦解湘軍有用。也是來而不往非禮也。那年羅大綱、蘇三娘中了曾國藩的埋伏戰死,人家曾國藩也給厚葬了呀。”
曾晚妹說:“我們趁曾妖頭敢來,設伏兵把他抓了,解往天京請功,不是一個大快人心的事嗎?”
“這種失信於人的事,我陳玉成不幹。”陳玉成說,“況且,抓一個曾國藩有什麼用?還會有李國藩、王國藩出來。為人言而有信,才能頂天立地。”
曾晚妹笑了:“小時候,我怎麼沒發現你有這麼深的道行呢?”
陳玉成說:“都是在你跟前修煉的呀。”
曾晚妹一邊在鏡前卸妝一邊問:“天王都來過問了,問我們什麼時候成親?他要我們回天京去辦,天王要親自主婚呢。”
“誰說的?”陳玉成在腰間紮著帶子問。
“洪宣嬌姐姐給我寫來一封信。”曾晚妹說,“天王還要認我為幹女兒呢。”
“哈!”陳玉成玩笑地說,“看來我命中注定是駙馬的命!真公主走了,又出來一個假公主!”
曾晚妹笑起來:“美得你。”她停了一下,說:“你的真公主也有人見過了。”
“在哪?”陳玉成急不可耐地問。
“在穎州半山庵。”曾晚妹說,“看你急得那樣子!遠著呢,石益陽見過她。
你今天先會你的藥鋪千金吧,天長金日後再說吧,別貪多嚼不爛!”
陳玉成笑了。曾晚妹叫:“黎大裏!”
貼身護衛黎大裏走出來,問:“有事嗎?”
“沒事能叫你?”曾晚妹說,“送他去前村宋莊,去見那個胡玉蓉。”
黎大裏說:“下午她還問陳將軍什麼時候回來呢。”
陳玉成邊往外走邊說:“好啊,你們一起做扣讓我鑽!”
曾晚妹說:“看你美的。這樣的桃花扣,你巴不得去鑽呢。”
這一回連黎大裏都忍不住樂了。
20.宋莊一戶農家小院村莊裏真正是雞寧犬靜,大多數百姓因為戰亂到外麵逃難去了,十室九空。陳玉成被黎大裏帶進的這個小院,依稀有一點燈光從窗紙裏透出來。腳步聲驚動了屋子裏的人,胡玉蓉走了出來,在月色下,她認出了站在她麵前的陳玉成,高大而英武,她忽然覺得自慚形穢起來,深深地埋下了頭。
“你好嗎,玉蓉姐姐?”陳玉成柔和的聲音又鼓起了她的勇氣,她說:“我好,都好。你比長沙那年又長高了一頭,若是在大街上,我幾乎不敢認了。”
“姐姐可是一點也沒變。”陳玉成說,“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認得出。”
“姐姐老了。”胡玉蓉說,“我們在院子裏坐坐吧,我老公公和丈夫在屋子裏,丈夫病得起不來了,明天要雇一台像樣的轎子才走得了。”
黎大裏說:“轎子不用犯愁,石益陽石將軍備好了,明天一早她親自過來。”
“你丈夫也在這?”陳玉成隨便問了一句,胡玉蓉也很隨意地答了一聲。
他們坐到了院子裏的瓜棚下,那裏有一張石桌,四個石凳,月光如水,灑在白石頭桌麵上閃閃發光。
胡玉蓉幽幽地說:“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呢。”
陳玉成問:“你怎麼到三河來了?你丈夫怎麼病了?”
胡玉蓉很驚訝,反問道:“她,她沒跟你說起這事嗎?”
“沒有啊。”陳玉成說。
“曾晚妹真是個好人。”胡玉蓉說,“我猜到她是你的什麼人了,你真有福氣呀。”
陳玉成說:“你剛認識她,你怎麼知道她好不好?”
“一件事就看出來了。”胡玉蓉說,“我丈夫是湘軍李續賓手下的哨官,叫你們抓住了,曾晚妹怕由你出麵放人引起閑言碎語,她替你做了人情,黑鍋她背了。”
陳玉成心裏一陣熱乎乎的,他說:“你幹嗎要告訴我呢?曾晚妹不想告訴我的,你也不該說破它。我一方麵是你的朋友,另一方麵是太平軍的將領,你說我抓不抓你丈夫回去?”
胡玉蓉說:“我既說了,就不後悔,你若想抓,就抓好了,落在你手裏我一點都不後悔。”
陳玉成避開了這個話題,問:“老伯好嗎?”
“去年過世了。”胡玉蓉說,“藥鋪也典給人家了,沒錢去贖。”
陳玉成召喚黎大裏過來,黎大裏從搭在馬鞍子上的皮囊裏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包,交給陳玉成,陳玉成推到胡玉蓉麵前,說:“這點金子是我個人的,你拿去吧,回長沙去贖回藥鋪,再不,做點別的生意,這年頭,我看開個藥鋪濟世活人,惟有這一行當是幹淨的。”
胡玉蓉推托說:“這我不能收。”
“還你的呀!”陳玉成說,“那年你送我出長沙,不是給我一包銀子嗎?這麼多年連本帶利,也該還這個數了。況且,我說過將來要給你掛功勞匾呢。”
胡玉蓉低聲說:“謝謝了。”過了一會,她問:“你幹嗎還留著那個同心結呢?”
“紀念啊。”陳玉成說,“人的一生,不一定碰上過幾次真情。”
“有你這句話,我這一生沒有白過。”她雙手捂起臉,月光下,陳玉成看見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