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李秀成大營李秀成拍著剛剛得到的封王詔書,用力拍打著,對陳玉成說:“天王不是永不封王了嗎?怎麼洪仁玕一來,二十天連跳三級,又是軍師又是王,他懂得打仗用兵嗎?”
陳玉成比他冷靜,說:“據說這洪仁玕才高八鬥,連洋文也懂,是個治理天下的幹才,且看一看,也許是太平天國的福分。”
“豈有此理。”李秀成說,“到京未滿兩句,便封王,要人悉受其節製,這怎能今天下人信服?這不是因為他姓洪嗎?專信同姓之重,從前有過覆轍的,洪仁發、洪仁達之封,不是氣走了石達開嗎?”
為消其火,陳玉成戲言道:“這回封了個幹王,又要氣走李秀成嗎?”
李秀成苦笑了一下,說:“憤憤不平者不止我,韋俊和楊輔清都想上書呢,我也寫了一份。”他叫石益陽找了出來,拿給陳玉成看,“我可是以咱們兩個人的名義寫的,你想簽字,就聯名,你如怕惹火燒身,就我一個人上奏。”
這分明是將了陳玉成一軍。陳玉成年紀比他輕,卻沉得住氣,其實他的心情與李秀成是一樣的憤慨,他更顧全大局。看過了以後,陳玉成說:“天王一連三次改封,怎能聽不到反對之聲我看洪宣嬌、傅善祥就不會緘默。似乎不宜這樣上奏章。”
“你膽小怕事嗎?”李秀成奪回奏章說,“你保你的烏紗帽吧,不用你簽。”
“我是替你著想的。”陳玉成說,“同樣的話,從你口中道出,就有居功自傲之嫌,天王會疑心你想爭權,好事反辦壞了。如果讓洪宣嬌、傅善祥出麵,天王會聽得進去,她們是女的,天王不會認為她們有野心。擁兵自重,曆來是大忌,不可養撞。”
李秀成嘴上不說,心裏折服,他說:“你說得未免太過,忠言勸諫便是擁兵自重嗎?這洪仁拜多喝了些墨水而已,也不會比鄙陋的洪仁發、洪仁達強多少。”
“你的推斷也許對,也許不公正。”陳玉成說,“你別急,我正好應召到天京去,我相機把眾將領的情緒告知天王,他也不能不顧忌眾怒的。我也想見見這位名氣蠻大的洪仁玕。
不是要舉行加封大典嗎?我們都回去躬逢其盛,怎麼樣?”
李秀成說:“我沒興致。”
“百聞不如一見嘛。”陳玉成說,“你又不想見,你的反對就是無的放矢。”
2.洪仁玕臨時公館洪仁玕雖已封王,王府一時來不及修建,傅善祥把他安排住在了城南三坊巷原來的清朝江寧縣署,也有三進院子,初具規模。洪仁評認為這個地方很幽靜,竟不願再搬動,傅善祥奏準天王,決定就在江寧縣署舊址拓建幹王府。
洪仁玕在書房裏寫字,剛寫了八個大字,上聯是“幹戈底定”,下聯是“王道蕩平”,他橫豎看看,對新撥給他的女尚書劉悅說:“把這副聯刻在木頭上,掛到大門外。”
劉悅拿了那幾張紙出去了。
洪仁玕又坐到燈下書寫,他麵前已經寫了一疊紙,每篇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此時他正寫到“心無主則誘惑能搖,惑念一萌,私欲愈煽而愈熾”,劉悅又進來了,說:“傅春祥來訪,見不見?”
洪仁玕麵帶微笑起立:“快請,就到書房來吧。”
傅善祥已應聲而人,她落座後說:“明天擴建王府要動工了,太吵鬧,還是給幹王找個清靜處吧。”
“我不怕吵。”洪仁玕說,“我在上海衣食不周時,還到洋人的工地上挑過磚、篩過白灰呢,那吵不吵?”
這句話博得了傅善祥的好感,她見桌上攤著一疊紙,說:“我打擾幹王了,在寫什麼呀?”
洪仁玕說:“我不能屍位素餐啊,在其位,就得謀其政,勉為其難了。我想將天國大事分為輕重緩急幾項,分門別類加以改革,達到‘新天、新地、新人、新世界’之境界。”
傅善祥心底油然升起敬意,她說:“盡管起用陳玉成、李秀成這些新人後,天國有了轉機,可還是百廢待舉。有些高級將領叛降,給天國造成極大損失。”
洪仁玕說:“我正要著手治理人心。勝惑即勝敵,這是我提出來的一句話,可令天國軍民自省。”
“勝惑即勝敵?”傅善祥說,“太對了,太平軍初期、人人無欲,每個人手上分文元有,一切交公,那時無欲、無惑,反倒相安無事。”
洪仁玕說:“勝惑才能自強,以此克敵,何邪不克?以此殲敵,何敵不殲呢?
我以為這是穩定人心穩定天國的基石。”
“是呀,士氣非常重要。”傅善祥說,“天京事變後,太平軍裏流傳一首歌謠,其實是人心散了的標誌,那首民謠說:”天父殺無兄,總歸一場空,打打包裹回家轉,還是做長工?”你看,快散夥了。”洪仁玕說:“人心是勝利之本。天王不是說過,上下同欲者勝嗎?現在必須收攏人心才行。”
傅善祥見時機已到,趁勢說:“人心也不是那麼好收拾的,民心不要說了,將領之心都越來越散,難免離心離德。”
洪仁玕多少有些吃驚:“出了什麼亂子嗎?”
“幹王真想聽嗎?”傅善祥說,“幹工要先赦我無罪才行啊。”
洪仁玕說:“幾天前我還是流浪在湖北,交不起房錢的一個布衣,忽然當起太平天國首輔,這真不大自在呢,我沒有那麼大的說道,你盡可直言。聽宣嬌說,你在天王麵前也是推—一個敢直諫的人,在我麵前更不用有所顧忌了。”
傅善祥說:“由於封你為幹王,眾臣不服,你知道嗎?”
“我想到了。”洪仁軒說,“有風波嗎?”
傅善祥點點頭,說:“這場風波弄不好就是一次海嘯,會打沉太平天國的航船。”
“有那麼嚴重?”洪仁玕略微有些吃驚,心裏更加忐忑不安了,他說:“諸葛尊而關、張不悅,韓信拜將,一軍皆驚,我想到了大家不會心說誠服。”
傅善祥說:“你來之前,天王已對天盟誓,永不再封王了。不封王,風平浪靜,人人無所想。現在天王出爾反爾,又封了王,這就勾起了許多人心底的欲念,那些功勞大的、自認為距離王位近的,心裏會是怎樣一種滋味?你若是個叫百官心悅誠服的宿將老臣也行,你剛來幾天,便封王拜相,人家必然歸結為你姓洪,你有天大的本事、天大的抱負可沒人知道,也沒人想知道。”
洪仁玕說:“是啊,我已向天王幾次請辭封號,我也覺得有愧,可天王又堅不允辭。”
傅善祥說:“本來是一樁好事,現在卻弄得天怨人怒,一下子把幹王你推到了眾矢之的的地步了。”
洪仁玕在屋子裏踱了幾步,忽然醒悟地說:“你今天來,根本不是來說修房子的事,而是為此事而來?”
傅善祥點了點頭。
“那你一定有良策教我。”洪仁玕說。
“你這樣的賢者,還用我來出主意嗎?”傅善祥笑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啊。”洪仁玕說,“你說天王不是絕頂聰穎之人嗎?緣何他也屢有失誤?這就是當局者迷呀。”
“那就恕我冒昧了。”傅善祥說,“我若是幹王,打死我也不要這個。封!何必當這棵招風的樹?你真有本事,幹出幾樣大業來,國人看在眼裏,身受其惠,那時聲望日隆,封你為什麼,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你讓我再去請辭?”洪仁玕問。
“情真意切,真誠地請辭。”傅善祥說,“而不是虛應故事。你是真心,天下人看得清,即使天王堅持不允,天下人也不會再怪你。你自己不能當之無愧。當之無愧,便要惹怒天下功臣。”
“你說得對極了。”洪仁評說,“天王怎麼不用你?你的言談不俗啊!”
“幹王扯到哪去了。”傅善祥說,“洪宣嬌死活把我拉到天王府來,她說得再明白不過了,讓我去扮演一個專門念‘喪經’的角色,天王會喜歡我嗎?”
“你很了不起。”洪仁開由衷地說,“天王身邊有你這麼個巾幗諍臣,這是天國的福分啊。”
傅善祥問:“我這樣苦口婆心地勸幹王不要當官,你不會恨我吧?”
洪仁玕說:“那我不是太不知進退了嗎?更沒有資格當軍師了。好了,你放心吧,我馬上草擬一個奏折,堅辭封號。”
傅善祥站了起來,說:“再過三天就是幹王的冊封大典了,我還沒有準備好,我告辭了。”
洪仁玕說:“哎,你這人不是陰一麵、陽一麵了嗎?如此懇切地勸我請辭封號,卻又去忙活慶典。”
“我揣測,天王無論如何不會讓他這次加封作廢。”
“那我請辭不是故作姿態了嗎?還有什麼意義?”
“那不一樣。”傅善祥說,“心安理得地接受和誠惶誠恐地接受大不一樣。你現在要節製三軍,總理朝政,你總要與太平天國的大員們打交道,你也該讓他們看看,洪仁升並不是一心巴結高位的人。”
“謝謝你。”洪仁玕一直把傅善祥送出了大門外,他內心有所觸動,忽然問了一句:“東王與天王有何不同?”
“我不敢說。”傅善祥笑了。
“這可不像言官的勇氣了。”洪仁玕說。
傅善祥說:“我這個言官不背地講人,醜話也說在明處,我勸楊秀清殺了洪秀全以自代,這是他自救的惟一辦法,你看我膽大不膽大?”
洪仁玕嚇了一跳,說:“這話可別亂說,我可沒聽見啊。”
傅善祥縱聲大笑起來,她說:“你膽子這麼小?我這話,不怕傳到天王耳朵裏去,因為我親口告訴過他,各為其主,天王也不能責怪我。”
洪仁玕不由得更進一步由衷地敬佩起這個美麗、有思想,又有人格魅力的女人來。
3.天王府榮光大殿(一八五九年五月十一日)已經好幾年沒有用過的榮光大殿今天格外輝煌,不但殿裏彩柱、畫廊油飾一新,而且從大殿望出去,直到榮光門、聖天門,乃至嵌有太平天國萬歲國的大照壁,全都按大禮裝點起來,這個隻有天王和幼天王受朝覲才啟用的地方,今天特地為幹王洪仁玕的受封典禮而大開中門。
喜慶的鼓樂聲也好久聽不到了,大殿內外站滿了按品大妝的群臣,好多在外領兵的將領如陳玉成、李秀成也都趕回天京躬逢其盛。
大典司儀是傅善祥,她在樂聲中走到大殿門前,高聲宣布:“太平天國開朝精忠軍師頂天扶朝綱幹王加封盛典古時到!”
隆隆的禮炮響過,洪秀全麵向群臣,說:“天降祥瑞,天父佑我,太平天國有幸,我天朝得英才於太平盛世,今封幹王,乃是萬年大計。幹王多次自請辭封,表白澹泊明誌之素衷與磊落心懷,朕所以不準,乃為天國著想耳。現授印於幹王,望能以國事為己任,再造天國之威。”
傅善祥高呼:“幹工拜印——”
洪仁玕款步上殿,雙手接過放著大印的金盤,轉手交給了尚書劉悅。
洪仁玕顯得很激動,他望著殿外丹陛下千萬雙炯炯的眼睛,侃侃而談:“我洪仁嚴尺寸之功未建,何德何能,受天王如此厚愛,敢不與文武大臣們戮力同心,共扶天朝?太平天國有過輝煌的過去,東王執政之時,律法森嚴,國政得以劃一,可是後來由於天京之變,人心變得渙散了,這不能怪大家,上梁不正下梁傾,今後凡有失策、失誤,皆應拿我是問。”
他看到了李秀成那似信非信的眼睛,也看到了傅善祥鼓勵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