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柳州城北彭大順和朱衣點站到隊前,軍旗在風中呼呼作響,黑雲低垂,騎兵、步兵列著整齊的方陣。
朱衣點站在將台上,大聲說:“太平天國有難,天京危機,我們這些天國熱血男兒,今日誓師北上救主。”
軍陣中吼聲震天:“出江扶主,振興天國!”喊聲經久不息,殘響在山穀間久久震蕩。
10.石達開住處石達開站在院子裏,從遠方飄來“出江扶主,振興天國”的悲壯吼聲,他的內心似乎被打動了、震撼了,正經曆苦痛的折磨。羞愧、後悔和不屈的種種複雜感情融會而成的感覺,齧咬著他的心。
天京事變後他新娶的妻子嶽氏帶著三歲的兒子石定忠來到石達開身旁,嶽氏問:“他們都走了嗎?”
石達開不想讓妻兒知道他的悲涼心境,他說:“人各有誌,走的是少數。張遂謀、曾錦謙、曾仕和、黃再忠、韋普成,這些人都在嘛。”
石定忠問:“汪海洋也在嗎?他不會走吧?娘說,你身邊剩一個人時,就是汪海洋。”
石達開捧著兒子的臉,問:“你怎麼知道他不會離我而去?”
石定忠說:“他是最忠於你的呀。”
這一句話勾起了石達開心底的悲涼,兒子哪裏知道,這個最後的忠臣也要離他而去了。
一個幽靈般的影子問了進來,不用回頭,聽腳步聲他就知道是江海洋。石達開不願妻兒聽到他們的訣別,他對嶽氏說:“帶孩子回屋去吧,天要下雨了。”
他說得真準,果然有稀稀落落的雨點打在了木瓜樹頂光禿禿的木瓜上,打在香蕉葉上,打在繁密的菠蘿蜜樹上,發出叭叭的聲響,空氣中立刻衝起一陣土腥氣。
“翼王!”汪海洋低低地叫了一聲。
石達開背對著他,問:“你要走了嗎?”
“是。”江海洋說。
“走就走吧,還來見我幹什麼?”石達開忽地轉過身來,神情無比激動地說,“你們一人一把刀插在我身上還不夠嗎?還要你來往我的傷口上撒鹽嗎?”
汪海洋說:“翼王,我十五歲的時候,快餓死在桂平街頭了,殿下救了我,看在我跟了你十幾年的分上,我求你回心轉意,由你自己帶大軍返回天京吧。”
“我放你們走了,還不夠嗎?”石達開大聲說,“你還要我怎麼樣?”
“想想石益陽吧,她用死來諫你,你都沒能醒來,你再這樣下去,你對不起死了的石益陽啊……”汪海洋又哭了。
一提起這段令石達開傷心裂膽般疼痛的往事,他再度陷入了痛苦的深淵。他揮了揮手,說:“你快走吧,將來,你能在太平天國裏說上話的時候,你說上我一句公道話,行嗎?”
汪海洋流淚點頭:“讓我說什麼?”
石達開說:“你就說,石達開不是個完人,可他的心係天朝,他走到窮途末路,隻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屍骨碾成粉末那一天,他也是太平天國的人。”
他說得聲淚俱下,江海洋分明聽出了他對未來道路和前途的悲觀估計,也聽出了他隱隱約約的仟悔,可江海洋也知道,他是愛麵子愛到不願更正自己失誤程度的人。
汪海洋趴下去給石達開磕了個頭。
石達開從腰間解下一塊綠瑩瑩的美玉來,上麵刻了一首詩,那是一八六零年春天,石達並三十壽辰時,他率一大群太平軍將領遊覽慶遠城郊白龍洞時,見粉牆上劉雲青的詩寓意高超,出詞英俊,頗有斥佛息邪之慨,石達開高興就原韻賦詩一首,刊石以記,事後又得了一塊好玉,請工匠刻在了上麵。
汪海洋至今還能背下這首詩來:挺身登峻嶺,舉目照遙空,毀佛崇天地,移民複古風,臨軍稱將勇,玩洞羨詩雄,劍氣衝星鬥,文光射日虹。
當汪海洋接過石達開的饋贈時,江海洋完全是一種生死訣別的感受,忍不住淚出痛腸,他們走後,石達開是隨從寥寥,真快成孤家寡人了。
11.安慶城外(一八六一年八月六日)陳玉成、林紹璋、黃文金會同楊輔清部,來援安慶。
在安慶外圍,陳玉成在野地裏召集眾將會議,陳玉成說:“曾國藩的湘軍圍攻安慶已近一年,張朝爵、葉芸來派人出來送信,城裏又斷糧了,以前他們還能出高價從外國商人手中買些糧,現曾國藩通過朝廷與外國人交涉,不準洋人賣糧給城內太平軍,他們就真正彈盡糧絕了。”
楊輔清說:“我們惟一指望的是忠王在武昌發動攻勢了,那樣可以吸引曾國藩回援。”
陳玉成說:“別指望了,忠王已東返江浙,路過這裏也沒有來助我們解安慶之圍。”
黃文金發牢騷地說:“現在大家都忙著打自己的地盤了。”
楊浦清說:“從前東王執政時,誰也沒有地盤,哪用哪到,連翼王、燕王也是忽而武昌、忽而江西的。”
陳玉成說:“說這些已沒有用了。我們為解救安慶,盡最後的努力吧。我和輔王由清河、三橋頭一帶出擊,林紹璋、吳如孝你們從桐城西進掛車河,黃文金部從東路繞至雞公廟、麻子嶺,三路攻安慶。”
眾將都說:“勝敗在此一舉了。”
12.曹國筌大營曾國藩來到曾國筌處後,說:“長毛三股兵力來援安慶,一定要截住,隻要攻下安慶,長毛的京城就失去了門口,上遊屏蔽就被拆除了。”
曾國筌說:“昨天,陳玉成以大隊為掩護,派人用小船向城內運米,被我們水師阻截,一粒米也沒運進去。”
“好。”曾國藩說,“餓也要餓死城裏的太平軍。”
13.安慶外圍曾國藩住處曾國藩癬疾又發作了,泡在大木桶中洗浴,老家仆曾貴在為他搓背、止癢。
曾貴說:“我也老了,侍奉不動你了。夫人再三說,讓你在軍中納個妾,也替替我。”
曾國藩說:“又提這事。軍務在身,已不勝其煩,哪有心思?”
曾貴說:“韓正國為你尋得一個陳姓女子,人品很好,你要的話,我叫人送來。
你也可憐可憐我,我實在幹不動了。”
曾國藩看了曾貴一眼:“你今年有六十嗎?”
“六十有六!”曾貴說,“人活六十六,不死掉塊肉,不行了。”
曾國藩說:“不過要對外守口如瓶,別壞了我一世清名。何況現在是國喪時期。”
“皇帝真的殯天了嗎?”曾貴問。
“雖是傳聞,必是真的。梓宮在承德,估計一半天廷寄就到。”
正說到此,趙烈文捧了一套凶服進來了:“滌帥——”
“廷寄到了?皇上真的……”
趙烈文點點頭:“是七月十六在熱河行宮崩的,已令端華、肅順八人為顧命大臣。”
曾國藩長歎一聲:“真乃多事之秋啊。通令全軍,國喪期間禁婚嫁、禁娛樂。”
趙烈文答應一聲出去。
14.曾國藩下榻處燈光幽暗,床帳低垂。
曾國藩穿著孝服徐徐步人房中時,不禁怔住。他麵前坐著一個衣著樸素、淡雅的小女子,嫋嫋婷婷,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曾國藩問:“你是誰?”
“回大帥。”小女子站起來,斂袖垂眉答道,“薑趙曼,湖北人氏,特來服侍大人。”
曾國藩問:“你多大了?”
趙曼回答:“妾今年十七歲。”
“太小了。”曾國藩臉上是不忍之色,“我今年已經五十一歲,差不多可以做你的祖父了。”
“大人要歇息嗎?”趙曼忙著要為他鋪床。
曾國藩坐下,趙曼為他泡了一壺茶,見他拿起一本書,又趕緊為他端來了明燭。
曾國藩看了她一眼,覺得脊背癢,就去拿“老頭樂”,趙曼知趣地過來,站在他背後,把纖纖玉手伸進他衣領中,輕輕抓撓,由於舒服,曾國藩輕輕閉上了眼睛。他輕聲問:“你不嫌我老嗎?”
趙曼說:“大人說哪裏話,我倒怕大人嫌棄我呢。我不識幾個字,是個粗人。”
“這沒關係。”曾國藩把她的手抓在自己手心裏,說,“我教你讀書,你呢,在我心煩意亂、心力交瘁之時,給我一點安慰,我們算是相濡以沫,行嗎?”
趙曼順勢靠在他身上,說:“行啊。”
曾國藩終於抵不住誘惑,把她攬在了懷中,向她的臉輕輕俯下去。
15.安慶城中(一八六一年九月一日)守城太平軍全都集中在城上,個個餓得站不起來,滿麵菜色。他們把一筐筐樹皮運上城牆,每人抓一塊樹皮嚼著。
守將葉芸來上城來,對士兵們說:“我們要頂住,為了救我們,英王已派三路大軍在城外與曾妖頭激戰。”
他見聖兵們不肯吃樹皮,他抓起一塊帶頭吃,牙床都吃出血來,葉芸來說:“吃,不吃能守住城嗎?”
忽然,北門轟隆隆一聲巨響,硝煙散去,城牆倒了十幾丈,湘軍蜂擁殺入。
葉芸來大喊:“殺呀,把清妖殺出去!”
聖兵們與湘軍在北城展開了白刃格殺,已經毫無氣力的太平軍紛紛陣亡。
湘軍擁入城中,大肆搶掠、放火。
到處是衝天的火光。
16.曾國藩住處曾國藩正得意洋洋地試穿西太後賞的黃馬褂,他問趙曼:“好看嗎?”
“不好看。”趙曼道,“我們家鄉那裏,吹鼓手都穿這種衣裳,給人家辦紅白喜事時,吹吹打打的。”
曾國藩說:“隻有極少的有功之臣才能賞穿黃馬褂呢!這明黃色,是皇家的專用顏色,皇宮的房瓦是黃的,龍椅是黃的,皇上的龍袍也是黃的,連坐墊都是黃的。”
趙曼說:“皇上也不會挑顏色,黃色有什麼好看?我們那裏死了人,蓋死人的屍布倒是黃的。”
曾國藩哭笑不得,說:“這可不能亂說呀!”
“我跟誰說去呀!”趙曼說,“你誰都不讓我見,我成了籠子裏的鳥了,太憋悶了。”
曾國藩說:“現在不是國喪嗎?過了國喪期,你露麵就沒關係了。”
趙曼說:“依你說,國喪期間,男女都不能同房了?皇上看得過來嗎?”
這句話問得曾國藩也忍不住笑了。他一笑,趙曼更是咯咯地笑個不住。
這時,曾貴來報:“少筌來了。”
曾國藩忙推了趙曼一把,示意她快快躲起來。
趙曼噘著嘴,不十分情願地走進裏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把一件長坎肩忘在了曾國藩的椅子背上。
李鴻章進來了,說:“恭喜老師,朝廷終於公正待你了,讓你節製四省巡撫、提鎮以下大員,這是權挽蘇皖浙贛,從來沒有過的殊榮啊!”
曾國藩有些不好意思地急忙脫下黃馬褂,想往桌上放時,發現李鴻章正盯著椅背上的女人坎肩發愣,曾國藩更是窘態畢現了,為掩飾一下,把黃馬褂搭到坎肩上,卻不想都是綢緞質料,太滑,兩件衣服都掉在了地上。
曾國藩愈加尷尬,正要去拾撿,李鴻章搶先哈腰拾在手中,有意無意地抖了抖塵土,搭在了椅背上。
曾國藩說:“安慶大捷,兩位剛剛垂簾聽政的太後高興,才一次賞了我和官文、胡林翼三個黃馬褂,三個太子少保銜。上諭也說,安慶乃金陵門戶,皖北要衝,逆賊久居,正如常山之蛇,首尾相應,今日掃除凶焰,為東南軍務一大轉機呀,我也鬆了一口氣。”
李鴻章說:“是啊,我們占了安慶,就可以以上製下,比當年攻占九江更為重要。”
曾國藩道:“我也該歇一口氣了,癬疾又重了,我想體歇幾天。”
李鴻章小聲說:“年家子有一個好去處,在安慶以北十裏外,有個有山有水的村子,到那裏去歇歇,我為老師找一個嬌美可人的女子,陪陪老師,老師也太清苦了,學生於心不忍……”
曾國藩正色道:“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更何況現在又是國喪之時?”
李鴻章沒再說什麼,目光卻又一次落到那件女人坎肩上。
17.天王府上書房為安慶失守一事,洪秀全大為光火,他把洪仁玕叫來,問:“安慶丟了,怎麼辦?安慶是天京的鎖鑰,是安徽的屏障啊!”
洪仁玕沉痛地說:“安慶一落人妖手,天京危急,安慶一日無恙,天京一日無險,臣知罪,隻能令英王他們再想法奪回。”
“陳玉成現在哪裏?”洪秀全問。
洪仁玕說:“陳玉成已與楊輔清、林紹璋、黃文金回師桐城。”
洪秀全冷著臉說:“連清妖皇上也知道安慶為金陵門戶,皖北要衝。”他把一件截獲的鹹豐上諭扔在洪仁玕麵前,說:“這是截來的清廷廷寄。鹹豐也說,安慶不克,則皖北何由平?皖北未平,則金陵何由複?克複名城,掃除凶焰,為東南軍務一大轉機,曾國藩今奪安慶,居首功,思賞加太子少保銜……”
洪秀全停了一下又說:“朕該怎樣封賞你呀?”
洪仁玕汗顏地說:“臣有罪,願受處罰。”
洪秀全說:“軍師你先別當了,降你為精忠又副軍師,不這樣,朕無以公平治天下。”
“理應如此。”洪仁玕說,“不知陛下用誰來主持軍政大事?”
洪秀全問:“你看呢?”
“陳玉成吧。”洪仁玕說,“非他莫屬。”
洪秀全哼了一聲,說:“他有能力,為何丟了安慶?讓林紹灣進京來提理軍務吧。”
洪仁玕大為意外。
洪秀全又說:“要擬旨,對陳玉成嚴責,他失安慶、失太湖、退安省,應革其職,立功自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