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善祥說:“我這回回天京去,就與天王說,到你這來,他也該放我了。”
“那可太好了。”譚紹光說。
傅善祥問:“你沒有找過別的女人嗎?”
譚紹光說:“這你還不知道?你不是放了個奸細在我身邊嗎?”
“倒打一耙!”傅春祥說,“曾憲可是你讓他在你這裏的,怎麼成了我的奸細?
再說,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又不能天天陪你,別人都能三妻四妾,你為什麼不能?”
“我也想過。”譚紹光老老實實地說,“忠王也給我送來過女人。可我一想起你,就是在黑暗中,也覺得你在看著我,我心裏有愧,我不能……”
傅善祥深深地被感動了,她和譚紹光擁在一起,她的淚水滴濕了譚紹光的肩頭。
9.忠王府大殿(一八六三年十二月四日)慕王召集江安鈞、部永寬、伍貴丈、周文佳等開會。眾人陸續到齊後,譚紹光坐到了李秀成坐過的椅子上,背後是“熱血千秋”的金匾懸在頭上。他說:“我等肩上擔子很重,安慶一失,天京已危,如果蘇州再陷,天國得救的希望就渺茫了。”
汪安鈞說:“蘇州戰事失利,實在是因為洋人的洋槍、洋炮太厲害,一轟一大片,人肉怎麼抵得住炮彈啊。”
部永寬也說:“戈登的洋炮我見過,是後膛炮,打一炮退出個彈殼來,射得遠。
他們的洋槍是有來福線的新式槍。我們呢?我們用的是老掉了牙的前膛炮,炮彈是鐵球,射程近得多,威力也小,更多的太平軍還用大刀、長矛呢,我們再無論怎樣有信心打下去,也是必敗無疑。”
譚紹光說:“這是動搖軍心的言辭,你們不能這樣自滅威風。”
汪安鈞說:“我勸慕王幾句,識時務者為俊傑,再抵抗下去,也挽救不了大局了,不如趁早為計。”
“你們想叛變投敵?”譚紹光霍地站了起來,嘩地抽出刀來。
但是汪安鈞、部永寬的幾支手槍槍口都對準了譚紹光。譚紹光厲聲質問:“幹什麼?你們真的反叛嗎?”
江安鈞說:“實話告訴你吧,七天以前,我們八個人就決意投誠了,已在城北陽澄湖上見到了李鴻章李大帥,他答應優待我們。我們不想殺你,慕王,與我們一起獻城投降吧,我們一樣有榮華富貴可享。”
譚紹光說:“都是忠王心地太好了,明明看出你們有反意,猶對你們同開一麵。
我若早知道,我會一個個殺了你們,絕了今日之患。”
“死到臨頭你還嘴硬。”部永寬說,“你說吧,是跟我們走,還是為洪秀全殉節?”
譚紹光麵對黑洞洞的槍口,大義凜然地說:“我生是天國的人,死是天國的鬼,豈能與你們這般鼠輩為伍,玷汙了我的一世清白!”
八個人麵麵相覷,一時不知怎麼辦。
譚紹光還想做最後的努力,他說:“我倒想勸勸你們,太平天國哪一點對不起你們,你們都封了王,還不知足嗎?你們在太平天國裏是堂堂正正一個人,你們投到李鴻章門下,不過是一條搖尾乞憐的狗,你們要永世遭人唾罵,你們會有好下場嗎?”
“那就對不起了!慕王。”汪安鈞第一個開了槍,幾個人同時向譚紹光開槍,他手裏的刀飛上了天棚,他的血濺在了壁上“熱血千秋”的金匾上。
聽到槍聲,曾憲從後麵衝出來,一見譚紹光倒在血泊中,他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大叫一聲:“你們這群人麵獸心的東西!”隨即朝汪安鈞幾個人開槍,汪安鉤等人已在護衛們的簇擁下走了。
10.蘇州城下李鴻章率程學啟等部和戈登的常勝軍圍在蘇州城外。
城上的一麵降旗豎起來了。程學啟對李鴻章叫道:“大帥,豎降旗了。”
果然,城門洞開,汪安鈞在城樓上大叫:“李大帥,我等已殺死譚紹光,這是他的首級!”說罷將一顆盛在木匣中的人頭扔到了城外。
一個偏將策馬上前,拾起人頭帶到程學啟馬前。程學啟看了看,轉對李鴻章說:“是譚紹光,我見過他。”
李鴻章說:“一半兵馬入城,以防有變,讓他們八個在城門口迎接。”
程學啟說:“大帥先別進城,我先帶兵進去。”
在炮聲中,程學啟統騎兵入城。
11.忠王府李鴻章費了幾個月時間拿不下的蘇州重鎮,靠八個叛徒獻城,兵不血刃地得到了。當他騎著馬在部將們的簇擁下,耀武揚威地步人忠王府時,李鴻章在馬上環顧這富麗堂皇的建築群,歎道:“長毛焉能不敗?還沒到太平一統之時,就急於建造這樣闊綽的王府,要花多少銀子,豈不招來天怒人怨?”
李鴻章騎馬在各處轉了轉,來到大殿前,問:“譚紹光就是在這個大殿上被刺的嗎?”
一直跟在馬後的汪安鈞說:“回大人,我們一頓亂槍把他打死了。”
李鴻章那張油光光的臉上沒有什麼特別高興或讚賞的表情,他在大殿前下了馬,步上大殿,仰頭看著那塊染上了譚紹光鮮血的金匾。李鴻章又問:“上麵的血是譚紹光的了?”
部永寬說:“回大人,是。回頭叫他們把匾摘下來,那是李秀成手書,不能汙了大帥眼目。”
“那倒不必。”李鴻章轉了一圈,坐到了李秀成、譚紹光坐過的那把椅子上,好像是試試它是否結實,用力拍了拍扶手。
“你們都坐下。”李鴻章擺了擺手,程學啟等將領分坐兩側。李鴻章見汪安鈞、部永寬等幾個降將不敢坐,就說:“你們也坐吧,這本來是你們的王府,你們今天早上不是還在這裏開過會的嗎?”
汪安鉤等八個人受寵若驚地說了聲“謝大帥”,局促不安地坐下了。
李鴻章顯得很平和,像聊家常一樣地問:“譚紹光的封號是慕王,對嗎?”
汪安鈞:“稟大人,是慕王。”
“那你們呢?”李鴻章又問。
部永寬說:“小的偽封為納王,接納的納。汪安鈞為慷王,慷慨的慷,伍貴丈是比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比……”
李鴻章笑了起來,不想再聽了:“好一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你們的偽天王一共封了多少王啊?”
部永定答:“兩千多。”
李鴻章譏諷地說:“那這王也太不值錢了啊!忠王也是王,你們也是王,他為什麼可以節製你們呢?”
汪安鈞畢恭畢敬地說:“回大帥,現在王太多,分了幾等,幹王是第一等王,加軍師銜為特爵王。李秀成和侍王李世賢、輔王楊輔清,都是二等王,也是特爵諸王。我們這些人是三等王,是不加軍師街的列爵王,隻統率一部將士。”
李鴻章饒有興味地問:“那麼譚紹光比你們高一等嗎?”
“是一樣的。”部永寬說,“也是列爵王。”
“既是一樣的,為什麼他要指揮你們呢?”李鴻章問。
汪安鈞答:“這是因為李秀成特別看重他。李秀成撤出蘇州,就讓他全權指揮了。”
李鴻章點點頭,說:“我明白了,這就是說,譚紹光是受二等王之命來節製你們這些三等王的,就理所當然是你們的上司,對不對?”
江安鈞幾個人不知李鴻章是何意,誰也不敢答腔。
李鴻章又問:“這個譚紹光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汪安鈞說:“今年才二十六歲。他是十三歲參加太平軍的,是童子軍出身,和陳玉成、李世賢都是在一起的。”
“怪不得他如此堅決。”李鴻章又似感慨又似蔑視地說,“聽說,他的妻子是個十分美貌的女狀元?”
部永寬忘乎所以地說:“那真是傾國傾城啊!大帥若見了,也一定……”說到這裏感到不妥,忙縮住了舌頭。
李鴻章淡淡地笑了笑。
江安鈞說:“這個女狀元叫傅善祥,學問好,長得也美,從前是東王楊秀清的寵愛之人,現在天王府當掌朝儀,大權在握。”
部永寬又補充說:“她昨天還在這裏,若早一天就好了,大帥就可以見到她了。”
李鴻章哼了一聲,說:“我見她幹什麼?”
部永寬鬧了個沒趣。
李鴻章扭頭問程學啟:“那譚紹光的人頭還在嗎?”
“在。”程學啟說,“我已令掛在南門城樓旗杆上示眾了。”
李鴻章說:“把頭取下來,縫合到屍身上,按他們的規矩,用上好的黃絹裹身,盛殮起來,在城外找一塊地方下葬,一句話:厚葬。”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特別是那八個降將,不知李鴻章是何意,個個都不安起來,他們多少意識到李鴻章這麼半天的陰陽怪氣盤問令人費解,卻又一定有名堂。
果然,李鴻章說:“你們八個人自以為得計,為了活命,殺死自己的上司,背主求榮,這樣的人向來為我李某人所不齒。你們今日投我,那是因為我有實力擊敗你們,假如我有一天失勢了呢?你們是不是又要像對待譚紹光一樣對我下手呢?”
八個人一聽此言都慌了。汪安鈞第一個跪下,其餘七個人也都跪下了。江安鈞說:“大帥容稟,我們是一片真心棄暗投明,絕無反複。”
部永寬也說:“一片真心,蒼天可鑒。”
八個人一齊叩頭求饒。
李鴻章說:“你們這時候如果跳起來站在大殿上大罵我李鴻章不守信義,表現出視死如歸的精神,我可能出於敬重義士的心懷,饒了你們。你們如此奴顏婢膝,叫我看不起。”他平靜卻堅決地一揮手,說:“拉下去,全部就地正法。”
幾個人這才想起罵李鴻章是“小人”、“騙子”,可他們已經保不住自己的腦袋了。
李鴻章待部下把八個降將推出去後,剛起身,戈登帶助手進來了,一進殿就說:“你為什麼要殺投降的人?”
李鴻章道:“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情。”
戈登說:“可我有權製止你這樣做。”
李鴻章道:“那麼我有權像撤掉自齊文一樣解雇你,你拿的是我的餉銀。”
戈登拍著桌子說:“我要向普魯斯先生控告你,你殘忍成性,我要讓你的政府處你死刑!”
李鴻章哈哈大笑:“我不等你控告我,我已決定解聘你了。”他回頭對程學啟說:“帶他下去,去領七萬兩銀子,叫他回英國去吧!怎麼樣,七萬兩,對戈登先生來說,不算少了吧?”
戈登雙手亂舉,吼道:“這是你的獎賞嗎?對我替你殺人的獎賞嗎?”
李鴻章不理他,走了。
戈登的副手說:“七萬兩,拿上走吧,普魯斯先生不是傻瓜,他馬上要離任回國了,他不會在離開中國之前攪起塵灰的。”
戈登大為泄氣。
12.李世賢大營(一八六四年二月十日)忠王李秀成在失掉了蘇南最後一塊疆土常州後,引軍到了保陽去會見弟弟李世賢。
李世賢讓人準備了菜肴,對李秀成說:“我想與哥哥單獨說幾句話。”說這話的時候,還用眼睛膘了旁邊的石益陽一眼。石益陽是個敏感又火辣辣的人,她馬上說:“我並不想聽你們弟兄的悄悄話。”一轉身就出去了。
李秀成說:“有什麼話還有必要瞞她呢?我什麼事都不瞞她。”
李世賢未置可否,說:“我們哥倆在一塊好好說幾句話,女人在一邊總是嘮叨。”
他們吃了幾口菜後,李世賢問:“哥哥,你看目前軍情如何?”
李秀成說:“這還用說嗎?自八月份曾國筌攻占天京東南印子山後,又占了西南要衝江東橋,上個月,清妖又先後克陷上方門、高橋門、雙橋門、襪陵關,東南方也完了,城東文失了淳化、湖墅、三岔鎮,直陷孝陵工,我們的東、南、西三麵要隘盡失,現在隻剩鍾山上的天保城、地保城尚在我手。”
李世賢說:“城北的神策門、太平門也已被曾國筌團團圍住了,天京真的成了孤城,從來沒有這樣危急過。”
李秀成說:“九月以前,我們還占著九袱洲、下關、燕子礬,還有洋商和清妖水師中為謀私利的人賣糧給天京,現在九袱洲、下關讓曾國藩的水師攻占後,長江水道全部控於敵手,前幾天傅善祥對我說,天京庫存糧米已經不多了,天王為此很焦急。”
李世賢問:“那麼哥哥是想去援救天京了?”
“我必然回天京去。”李秀成說,“天王連下詔旨叫我回去。”
李世賢問:“你能挽狂瀾於既倒嗎?”
“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李秀成一臉苦澀地說,“可我必須去當這根獨木,壓得支離破碎也得去。我懂得天王的心思,越是危難之時,他心裏越沒底,越是需要有員叱吒風雲的大將呆在他身旁,他才能高枕無憂。”
李世賢笑了笑,說:“哥哥真是忠心可嘉呀,難怪天王賞給了你一塊‘萬古忠義’的金匾呢。”
李秀成說:“你的封號可是侍王啊,永遠侍奉天王左右,不能須臾離開的。”
李世賢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看,天京是保不住了,咱們在家裏說一句私房話,我看天國氣數已盡,我們兩個都是手握重兵的人,如果換個方向在閩浙後方發展,也許會打出一個新天地來。”
李秀成驚訝地問:“你是想讓我在這個時候拋棄天朝、拋棄天王?”
李世賢說:“至少應該明智,不能往快要沉沒的船上跳。”
“石達開的教訓還不深嗎?”李秀成說:“你也許還不知道吧?他今年夏天已經兵敗大渡河,叫駱秉璋在成都淩遲處死了。”
李世賢說:“我聽說了。”
李秀成說:“當年若不是石達開拉走了二十萬天朝精銳之師,也許今天不是這個樣子。現在我們擰成一股繩,可能還有振興時日,若是我們都拉一支隊伍各自為政,那太平天國可是立時就完了。”
李世賢說:“我料定我勸不了你,可你將來必有後悔那一天,到時候就晚了。”
“晚了?無非是國破家亡,城陷身死而已,還有什麼?陳玉成、林鳳祥、曾天養、羅大綱,還有剛剛死難的譚紹光,他們是做人的榜樣。你聽說了嗎?李鴻章厚葬了譚紹光,卻殺了江安鈞、部永寬八個敗類。你沒琢磨一下這是為什麼嗎?”
李世賢說:“這是李鴻章收買人心。”
“我這不反對。”李秀成說,“他所以能用厚葬忠臣來收買人心,說明忠臣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是得人心的,連我們的敵手也不喜歡叛徒。”
李世賢說:“我並沒有背叛天國的想法呀。”
“這我知道。”李秀成說,“你也不用勸我了。覆巢之下沒有完卵,太平天國真有滅亡那一天,我李秀成理應死難,我豈能苟活?”
李世賢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13.天京天王府寢殿(一八六四年二月)洪秀全一直在病中,時好時壞。這一天,國醫李俊良又給開了一個方子,洪宣嬌讓人去抓藥,她和傅善祥在寢殿裏陪洪秀全,洪宣嬌勸他:“天王要想開些,李秀成正在往回趕,他一回來就不怕了。”
洪秀全咳嗽了幾聲,吐出幾口血痰,他說:“朕昨夜夢見天父了,天父說要召朕回去奏告天國之事,這恐非好兆,是不是朕陽壽已到?”
傅善祥勸道:“天王不可胡思亂想。國醫不是說了嗎?現在是隆冬時節,寒氣大、濕氣重,一旦到了春暖花開時節,這病自然就好了。”
“醫生之言,隻能信三分。”洪秀全說,“有病三分靠治,七分靠自我調理。”
洪宣嬌笑道:“這是明白話呀,那天王就該放寬心好好調理才是。”
洪秀全說:“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都令朕憂心啊。誅了韋昌輝以後,本來已經很好了,怎麼一下子又四處告急了呢?陳玉成一死,朕可靠之人隻有李秀成一個了。”
傅善祥說:“天王盡可放心,忠臣多的是。”她不由得想起了譚紹光,淚水馬上要流下來,她忙掉過頭去。
“你哭了?你怎麼了?”洪秀全發現了她的表情不對。
傅善祥掩飾地說:“沒什麼……”可那不聽話的眼淚更像斷線珠子一樣流下來。
“你們有事瞞朕?”洪秀全從床上起來了,手也有些抖。
“沒什麼大事。”傅善祥隻得說,“譚紹光叫叛徒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