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他不是在守蘇州嗎?”洪秀全急問,“這麼說,蘇州丟了?”
洪宣嬌點了點頭。
洪秀全頹然倒下去,兩眼發直。
洪宣嬌說:“本來蘇州是不該丟的,部永寬、汪安鈞幾個人暗中投了李鴻章,遭到譚紹光痛斥,他們殺了慕王,開城投敵了。”
洪秀全淒然地對傅善祥說:“朕原想過一段放你出去,讓你和譚紹光團聚呢……”
司琴在門口晃了晃,洪宣嬌看見了,她走過去,問:“什麼事?”
司琴說:“忠王回來了,在大門外候旨呢,問能不能見?”
恰巧洪秀全聽見了,立刻精神為之一振,坐起來說:“李秀成回京來護駕了嗎?
叫他在真神殿等候,朕馬上去見他。”
洪宣嬌說:“不要去真神殿了,李秀成又不是外人,叫他來寢殿見駕吧,省得你又折騰。”
洪秀全下了地,說:“那朕也得換換衣服啊!”幾個宮女過來扶他下了地,另外幾個拿來了袍服。
當李秀成進了寢殿時,洪秀全已經很像樣子地坐在龍椅上了。李秀成三呼萬歲畢,坐在了一旁。
洪秀全問:“外麵戰事如何?”
“不太好。”李秀成因為想說服洪秀全放棄天京“讓城別走”,就沒有隱惡揚善,他說:“蘇州、常州一失,李鴻章和洋人的‘常勝軍’勢必都壓到天京來,現在天京外圍隻有鍾山在我手中,其他水路要衝俱陷清妖之手,天京已十分危急。”
洪秀全倒顯得很鎮定,他說:“我們兩破江北、江南大營,不是都度過了危機嗎?你們每一次都把清妖說得如此這般厲害,淨長清妖誌氣,滅我天國威風。”
李秀成說:“這一次與以往不同了。”
傅善祥說:“城內糧草已快用完了,外麵又運不進來,確實危在旦夕了。”
洪秀全問:“以前也有過呀!石達開當年因為缺糧,還把幾萬婦女放出城去呢,舉國吃粥的日子也有過,朕也帶頭吃過粥的呀。”
李秀成說:“那時我們外麵尚有兵可調,皖北、江西都在我們手中。”
洪秀全說:“浙江不是有李世賢大軍嗎?為什麼不調他來?”
李秀成說:“浙江我軍全被左宗棠纏住了,也不好抽調。”
洪秀全說:“這麼說,沒有人來解夭京之危了?”
李秀成說:“臣這不是帶一萬精兵回防天京了嗎?”
“一萬夠嗎?”洪秀全說,“那不是杯水車薪嗎?”
“正是。”李秀成不失時機地說,“臣以為,天京既無險可守,也怕守不住了,糧道已斷,守下去隻能坐以待斃。”
洪秀全急忙打斷他:“怎麼,你想叫朕放棄天京?”
李秀成說:“天京不過是一座城而已,放棄了還能再打回來,武昌我們不是三次攻占嗎?”
“天京不同。”洪秀全斷然拒絕道,“天京係著太平天國的命脈,朕已在這裏住了十一年,豈可輕易放棄?”
李秀成說:“我們撤出天京,是為了保存實力,以圖東山再起。現在實施這一計劃還來得及,再遲,想撤也來不及了。現在李世賢正準備從保陽轉移江西,聽王陳炳文、康工汪海洋也將從浙北開赴江西,趁曾國藩、李鴻章尚未完全合圍天京,我們突圍出城,李、陳二部可以前來接應,守湖州、杭州的江海洋可以作為大轉移的後衛,可保天王之駕安全出走,我們在敵人兵力薄弱的江西重新打開局麵,是當前的上策。”
洪秀全說:“這是下策。天京一動,天國就亂了陣腳。”
李秀成直挺挺地跪在了天王麵前:“求天王看在太平天國大業興亡的分上,準臣之奏。”
洪秀全冷笑說:“怪論。太平天國為朕所創,朕倒反成了不顧太平天國的安危了?都是你們這班無用的人,才使江山日蹩,國事日非。若是東王、英王活著,朕豈有今日之憂?”
“臣無能。”李秀成一聽這麼重的責難,忙叩頭不止。他心裏卻未必服氣,陳玉成如今又成了常山趙子龍了,當年他兵潰安慶,你天王不是一樣罷其官削其爵了嗎?
傅善祥說:“幹王出去督師回援之前,也曾有突圍出走的想法,沒來得及向天王啟奏。”
“你也讚成出走?”洪秀全問。
洪宣嬌說:“走與不走看得失利弊。我看忠王所說條條據理,放棄了天京,日後再奪回來,北京我們不是也要攻下的嗎?”
李秀成有了幫手,又振振有詞起來:“征伐之事,不在一城一地……”
洪秀全不能再忍耐了,氣呼呼地回到床上去了,他說:“不要再說了,朕決不出天京一步,你們怕死,你們都走,朕一個人留下。”
他一躺倒,便是下逐客令了,李秀成已無話可說,隻得道了“天王保重”,退了出去。
14.傅善祥的辦事地點李秀成一出了天王寢殿,忍不住仰天長歎,淚如雨下。
傅善祥看著心裏難過,問:“不撤出南京,真的一點希望沒有了嗎?”
李秀成說:“國亡無日了。”
他們走到了博善祥辦公的殿門口,她邀請說:“進來坐一會吧?”
李秀成默不作聲地跟了進去。
坐下以後,李秀成茫然地攤開兩手,說:“我真不明白,天王一向開通,明事理,怎麼如今如此不好說服?”
傅善祥說:“今非昔比了,過慣了銷金窟一樣的生活,豈能願意再過顛沛流離、風餐露宿的日子呢?”
李秀成歎道:“所以說由貧賤而富貴易,由富貴而變貧賤就難了。”
傅善祥說:“天王有幻想,他相信四麵八方的勤王軍終會來解天京之圍的,他不是說了嗎?幾次天京之圍,都沒有造成城破之危嘛。”
李秀成說:“最糟的是大家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扶王陳得才大軍被擋在湖北,過不來,汪海洋一支被左宗棠分割包圍在杭州一線,也無力西援,這不是望梅止渴嗎?”
傅善祥說:“那麼忠王將怎麼辦?”
李秀成說:“我不是有一萬兵嗎?據城固守吧,一旦城破,玉石俱焚,我李秀成也算為太平天國盡忠了。”說到此處,他又傷心地流下淚來。
傅善祥說:“忠王勿優。我與宣嬌再設法在天王高興時勸諫,也許他能回心轉意。”
15.洪秀全上書房洪秀全不但沒有因為李秀成回京感到如釋重負,反倒有如芒刺在背了。李秀成的“讓城別走”的建議令他生疑。
他思前想後一整天,把他的兩個無能的哥哥又召來了,還有女婿鍾萬信等,有的竟是小孩子。洪宣嬌自然也在座。
洪秀全說:“幹王不在京,朕已無人可信賴,朕封了兩千多王,到危急關頭,卻空無一人。”
洪宣嬌說:“李秀成不是提兵回天京保駕了嗎?怎說無人?”
洪秀全說:“他可靠嗎?一回到天京就勸朕棄天京出走,這是未安好心啊。”
洪仁發說:“我早說過了,外姓人信不得。”
洪仁達說:“外姓人用還是可以的,終不能一心一意。你們知道嗎?蘇州一下子反叛了八個大將,好幾個王!”
“這不是一群狗嗎?”洪仁發說,“吃了你的東西,回頭還要咬你一口。”
洪宣嬌有點聽不下去,說:“也有譚紹光那樣盡忠到底的呀!怎麼能一概而論?”
洪仁發說:“天王是對的,這時候還是自家人可靠。”
洪秀全說:“從今天起,京中政事,俱交仁達兄提理,有些事宣嬌扶他一把。
仁發,你要仔細,所有城門要隘,都換上洪姓人掌管。這裏出了事,拿你是問。”
洪宣嬌說:“這像什麼樣子!現調李秀成回來守城,又不信任人家,這不是自己找亂子嗎?”
洪秀全說:“朕還怕他開了城門逃走呢。”
洪仁發立即說:“是呀,誰知道他的心是黑是紅?”
洪宣嬌說:“但是,‘萬古忠義’的禦封可是天王你親筆封的,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嗎?”
“住口!”洪秀全火了,“你怎麼總是向著他們說話?”
洪宣嬌賭氣說:“我這不是為了太平天國的江山嗎?把人都得罪光了,隻剩下姓洪的,還有什麼天國?”
洪秀全不理睬她,又說:“你們要注意京城中官員,發現誰有異常馬上來稟告。”
洪宣嬌的心真快涼透了。
16.天京城內天京城內的糧荒日重一日,許多人把孩子領到街頭,插上草標,有的寫“放孩子一條生路,願過繼為人子”,有的寫著“此子換米一升”。
李秀成騎馬歸來,見狀目不忍睹,他走到哪裏,饑民就跟在後麵,都在喊:“忠王,我們快餓死了……”“忠王,給一碗飯吃吧……”
李秀成下了馬,說:“跟我來。”
他在前麵走,饑民在後麵跟,越跟越多,如滾雪球一般,頃刻間有幾千人圍裹著他。
李秀成讓牌刀手曾憲和忠王府的衛隊把饑民安置在忠王府門外,席地坐下,他進了府門,立刻下令:“把府裏所有的米拿出來,在門口設粥棚。”
饑民聞言,大呼小叫:“忠王大慈大悲!”
幾口大鍋已在忠王府門前支起,開始架火熬粥,饑民更源源不斷地從四麵八方湧來。忠王府門前如唱大戲一樣熱鬧。
石益陽說:“你這點米不夠一人一碗粥,吃過了這一頓,下一頓怎麼辦?”
李秀成說:“我已派忠二殿下李容發率三千人去句容護糧了,看看能不能行。”
話剛落音,有人來報,說:“忠二殿下回來了。”
“糧運回天京了嗎?”李秀成驚喜地問了一句,卻見李容發衣衫不整地走過來給李秀成跪下了。李秀成心涼到了底,問:“沒有運進來?”
李容發說:“全叫湘軍朱洪章劫走了,三千人馬回來不到一半。我願領罪。”
“這不怪你。”李秀成揮揮手,說,“你去吧。”李容發磕頭謝了思走了。
李秀成對石益陽、曾憲說:“你們在這看著點,分粥時別亂了營傷著人。我去見天王。”
石益陽問:“你還沒碰夠釘子嗎?”
李秀成說:“忠臣連命都可以不要,何況臉皮呢。”
17.天王府便殿早在李秀成到來之前,洪仁發已向洪秀全稟報了忠王設粥棚的事了,洪秀全正窩著一肚子火呢,見不識好歹的李秀成又上殿來了,就不冷不熱地問:“聽說你設粥棚賑災了?天京沒到這分上吧?你家有多少糧食呀?怎麼不拿出來給守城將士吃,卻拿來收買人心啊?”
李秀成聽了這話有如五雷轟頂,木然半晌答不上話來,洪秀全又問了一句,他才說:“陛下,臣巡城回來,見滿城饑民,又跟在臣後麵亂嚷,臣以為這對天國不好看,就領到了臣家門口,將臣僅存的幾石糧拿出來了,臣並無多餘之糧,也不是收買人心,隻是看饑民可憐……”
洪秀全冷笑道:“那你是說朕不可憐饑民了?”
“臣不敢。”李秀成委屈得快哭了。
洪秀全說:“你又來奏何事呀?不會是又讓朕棄守天京跟你四處流浪吧?”
李秀成說:“李容發率三千人去句容護糧回天京又叫曾妖頭的軍隊劫了,現在運一粒糧進城都很困難,我們是坐吃山空,與其讓市民困在城裏挨餓,不如放他們一條生路,讓他們出城去吧。”
洪秀全又氣又恨斥責說:“你還是個領兵打仗的大帥?你連常理也不懂了!這時候放百姓出城,不是等於告訴敵人,城中已斷糧了嗎?不是等於讓敵人加緊圍困嗎?”
李秀成不得不爭辯說:“我們就是不放饑民出去,難道曾妖頭會算不出我們有無存糧,能支持多久嗎?”
洪秀全說:“絕不放人出城。一放人,人心必亂,軍心必亂,人人都會失去守城信心。一個大將,應該臨危不懼,你這樣驚慌失措,能成得了什麼大事!”
一席話罵得李秀成委屈萬分,卻又無可奈何。
18.天王府門外出了天王府,李秀成沒等牌刀手牽馬過來,見石益陽在真神殿榮光門下的幾十麵大鑼下等他呢。
李秀成料定又無好事,忙問:“搶粥搶出事了?”
“搶了個人仰馬翻。”石益陽說,“這倒是小事。方才幾十個守城將領都氣呼呼地來找你了,有的都傷心得哭了。”
“怎麼了?”李秀成問。
石益陽說:“所有的城門守將全換上了洪姓人,總管是洪仁發,他口口聲聲說,天王有令,重要防地,都要換上最可靠的人,誰最可靠?當然是姓洪的。”
李秀成再度深深地被刺傷了,他垂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石益陽說:“這就是你回天京來盡忠報國的報答,你後不後悔?你若是聽了李世賢的話呢?”
李秀成吃驚地抬起頭來,說:“你怎麼知道李世賢和我說了什麼?”
石益陽說:“我偷聽了。”
李秀成說:“你千萬不能說出去,天王更會起疑心了。”
石益陽說:“我敬重你毅然回京的舉動。明知受委屈,明知回天京會捆住手腳,你還是不顧個人得失回來了,那,你就什麼也別計較了,時間是衡量忠奸的最好的尺度。”
李秀成上了馬,說:“受委屈我並不在乎,我怕的是由於無端的猜忌而使本來行之有效的提議也不被采納呀。”
19.天王府上書房洪秀全為了表現鎮定,他扶病上朝,已經一連幾日了,他天天題寫嘉勉之句給守城將領,意在打氣。
現在他又寫了一幅字,是“臨危不亂”四個大字,侍立在一旁的傅善祥問:“這是賞給誰的呀?”
“朕自己留著。”洪秀全頗為得意地欣賞著自己的字,說,“那李秀成沒等怎麼樣就亂了方寸。”
傅善祥感到是機會了,趁機進言:“李秀成這人膽小心細,他不是亂了方寸,他是想得很細的。”
“膽小?膽小是什麼意思?”洪秀全警惕起來。
“膽小就沒有反骨。”傅善祥說。
“你是為李秀成來當說客的嗎?”洪秀全冷冷地目視著傅善祥說。
傅善祥說:“李秀成沒給過我一文錢的賄賂,我與他無親無故,我說的是李秀成的事,可想的是天朝的事。”
洪秀全這才冷靜下來:“你說吧。”
傅善祥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又想指靠李秀成保天國,又疑心他不忠,最終會把忠臣也逼到不忠的地步。”
“這反倒是朕的不是了?”洪秀全說。
傅善祥說:“陛下為什麼封他為忠王,合朝文武都知道陛下給了他一塊‘萬古忠義’的禦匾,昨天還是萬古忠義,今天便視為逆子貳臣了,這臣不知是怎麼回事。”
洪秀全雖心裏感到理虧,可疑心病並沒有解除,他說:“他一回天京就勸朕出走,好端端地棄守天京,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好心。”傅善祥說,“陛下,倘李秀成有二心,他就不會回來,他手裏有兵權,走到哪裏都是前呼後擁,他至少可以像石達開那樣,你奈何他不得,他何必來與陛下一起坐困危城?”
洪秀全不想就這個話題再談下去,就說:“朕也沒把他怎麼樣啊。”
“還要怎麼樣?”傅善祥說,“連十三座城門的鎖鑰都從李秀成的部將手裏奪下來,全交給了洪姓人了,李秀成會怎麼想?他的部下會怎麼想?出生入死十幾年最後落得這麼個下場,不要說李秀成,連我都看著心酸、不平。萬一清妖攻城,就靠洪姓子弟來守天京嗎?”
洪秀全問:“你想怎麼辦?”
“把十三座城門鎖鑰重新交給李秀成。”傅善祥說,“對李秀成加以安撫,讓李秀成和他的將士與陛下一德一心,度過危難。”
“這事不要你管。”洪秀全卻又問起了另外的事:“那二百多個封王詔旨頒發了嗎?”
傅善祥已經氣得不行了,她說,一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想濫封王侯?”這二百多個王,她已拖了一段時間了,洪秀全的固執,已經與楊秀清覆滅前很相像了,那時她想到的是走,不願親眼看到東王悲慘的結局,現在曆史又把她推人了相似的漩渦,她傷心、絕望,連跳出漩渦的勇氣和願望也沒有了,她隻能與這艘百孔千瘡的航船一道沉入黑暗的水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