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不敵眾,宜蘭等十幾個女兵很快都戰死城下,敵人又一次運來大批火藥。
火藥繩點著了,閃電般亮過後,是一聲閃雷般的響聲,城牆轟坍了二十多丈寬。
曾國筌在城外一聲令下,湘軍潮水般衝來,呐喊聲震耳。曾國筌騎在馬上大喊:“老湘營弟兄們,進城之後隨意三天,老規矩,第四天可就不許搶一針一線了!”
湘軍擁入了城牆缺口,洪宣嬌率女兵往來衝殺,她們排成三排,形成三個梯隊,揮刀和用火槍與擁來的敵人搏鬥。
第一排女兵倒下了,第二排衝上去,與敵人肉搏。最先衝進來的湘軍大多死在了豁口處,又一批衝來。
第二批太平軍錦繡營女兵都戰死了,第三批女兵又在鼓聲激勵下衝上來補上了缺口,繼續與衝上來的清兵格鬥。
城外,曾國筌看得呆了,二十幾丈寬的城牆的缺口堆滿了女兵的屍體,太平天國的女兵們用她們的血肉之軀壘起了一道城牆。
當第四批、第五批女兵們衝上來時,湘軍暫時撤下去了。曾國筌下令:“大炮,猛轟,我不信這些女人比城牆還抗打!”
城牆缺口處炸彈橫飛,黑色的硝煙、紅色的火舌在絞動翻滾。
錦繡營的女兵們大片大片地倒在血泊中。成千上萬的湘軍又一次發起了衝擊,女兵再也沒有力量抵禦,再也沒有多少血肉之軀可供填充了。
突然間,石益陽率一批生力軍來援了,也是清一色的女兵,她們又在豁口處的屍山肉海處與湘軍展開了殊死的肉搏。
湘軍扔下幾十具屍體清退了。
曾國筌騎馬來到距離城牆豁口幾十步遠的地方,見湘軍又一次退下來,他深恐功虧一簣,就一次次大喊:“先攻入城的每人賞一百兩!違令後退者斬!”
他的誘惑與約束在死神麵前沒有多大的力量,曾國筌無奈,從戈什哈手中奪過一把大砍刀,接連砍了幾個退得最快的湘軍的腦袋,清退止住了。
這時鮑超、李臣典的老湘營衝上來了,曾國筌為之一振,大叫:“鮑超、李臣典從那口子衝上去!”
鮑超、李臣典下了馬,赤膊帶頭往上攻。
潮水般的清兵終於攻進了天京城。
17.天王府往昔威嚴和豪華的天王府已是湯澆蟻穴的景象了,人人在逃難,或帶著金銀細軟,或扶老攜幼,四處奔逃。供仁發、洪仁達在院子裏指揮牌刀手們把大量的金銀財寶馱上馬背,可是當遠處傳來喊殺聲,有人跑來報信:清妖殺進來時,牌刀手們一哄而散,扔下洪仁發、洪仁達和女人孩子們哭喊連天。
李秀成、石益陽、曾憲帶幾十個騎兵從大門一直衝到了後麵,一見洪仁發他們還在馱金馱銀,就大聲說:“城破了,你們還顧得上金銀嗎?幼天王在哪?”
洪天貴福在人群裏哇一聲哭出來。
李秀成見他還穿著黃緞九龍袍,戴著兜金冠,就跳下馬,摘下他的金冠扔在地上,又剝去了他的龍袍,隻剩下了內衣。李秀成把他夾在馬背上,自己騰身上了馬,對宮中人喊了聲:“跟上,我們從早西門衝出去!”
李秀成擁著幼天王飛馳而去。石益陽跑了一箭地,突然說:“傅善祥呢?她怎麼不見?”
女官、宮女和洪氏家族的人隻顧跟上李秀成逃命,誰有心思管傅善祥?
石益陽掉轉馬頭又跑回天王府。
18.天王府在真神殿前,石益陽下馬,各大殿、小殿、偏殿,一直找到上書房、寢殿,到處是劫後的慘景,已經空無一人,天王府像一座陰森森的墳墓。
石益陽向後林苑走去。這時喊殺聲已經越來越近了。
清溪裏河還與從前一樣清澈,河上的畫舫仍停在如煙的綠柳下,一切都令石益陽產生強烈的物是人非的感覺。
她看見了傅善祥。她穿著一身純素的衣裳,頭上管的花也是白的。此時她在太湖石後蹲著在挖什麼。
石益陽跑過去才看明白,她正在埋東西,有天王的王璽,也有黃絹麵的封誥、文書,天王的詩詞手跡。
見了石益陽,傅善祥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平靜,隻輕輕問了一聲:“你怎麼還不走?”
石益陽大聲喊:“我來找你!走,快走!”
傅善祥把那些東西分別裝到鐵盒中,下到土穴裏,她不慌不忙地埋著土,說:“太平天國亡了,可太平天國的事該流傳人間。我埋的這些東西,不該落入清妖之手,他們會一火焚之。這裏有太平天國的天曆、《資政新篇》,各種文告、典章、封浩,還有天王的詩詞。有朝一日它們會重見天日的。那時,我們這些人可能早就化為塵土了,可後人該知道,在多少年前還有過這麼一群男女,曾經營建過一個美好的天堂,十四年啊……”
傅善祥說這些話的時候,眸子裏充滿了憧憬、向往,注入了多少深情,可石益陽依然透過這一往情深的表情看到了難以抑製的悲惋和淒傷。
她最後埋進土裏的是一塊晶瑩的血紅色的雨花石。那是傅善祥過生日時譚紹光送她的第一件禮物,她希望的也許是她和譚紹光化為泥土以後的永恒,雨花石仿佛是他們生命和愛情的結晶體。
她最後移了一塊太湖石壓在了上麵,當她從容地做完這一切時,她向畫舫走去。
“你跟我走啊!”石益陽奔過去拉她。
“我已經不能跟你走了。”傅善祥坐在畫舫裏,整理著頭發,說,“我的路走到頭了,我欣慰的是,我與天國同壽。我已經服了毒,好妹妹,你快走吧。”
石益陽這才發現,傅善祥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嘴唇青紫,她安靜地閉上了眼睛,人世間的一切苦與樂、愛與恨都永遠與她無涉了。
石益陽帶著淚在後林苑上馬,這時她發現已有大批的湘軍狂叫著衝進了天王府,立即劫掠各殿,不顧一切地翻箱倒櫃搶東西。石益陽趁著人亂,衝出了天王府大門。
19.天京街上人城的湘軍在殺人,不管男女老幼,也不論是軍是民,見一個殺一個,天京街頭血流遍地。
在旱西門,洪宣嬌仍帶了幾百女兵在與衝進來的敵人拚殺。
曾國室進來了,他站在遠處看著女兵們拚殺。曾國筌大叫:“抓活的!誰抓住就賞給誰!”此言一出,更多的湘軍撲上來。
忽然,洪宣嬌和女兵們退出了殺場,一個個跳上了城牆,曾國筌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在女兵們腳下早已堆好了一堆堆的幹柴,上麵撒了厚厚一層黑火藥。
洪宣嬌沉重而悲壯地喊了一聲:“天國裏見了,錦繡營的姐妹們!”
呼一下,大火騰空而起,女兵們挽手勾臂、互相擁抱著站在火中,大火很快吞沒了她們,城上還回響著她們悲壯的喊聲:“天國裏見!”
曾國筌簡直看呆了,湘軍也都看呆了。
20.天京街頭洪仁發、洪仁達和許多洪氏家族的人,還有很多宮女,都沒能及時出逃,此時都被繩索拴著擁回到了天王府。洪仁發、洪仁達已經換上了百姓服裝,縮在人群後。
21.天王府曾國筌、曾貞幹、鮑超、朱洪章、李臣典等人站在天父台上。麵對這些宮中人,曾國筌問:“誰是洪秀全的親戚、本家呀?”
沒有人出聲。
曾國基拉出一個小官女,說:“你指。”
小宮女嚇得說不出話來,曾國筌一刀砍下了小宮女的頭。
他又拎出了第二個官女:“你是想死,想活?”
這個小宮女戰戰兢兢地麵向人群,指了指洪仁發、洪仁達,又指了洪秀全的幾個小兒子。
曾國整審視打量著洪仁發,問:“你是誰呀?怎麼換上老百姓衣服了?”
洪仁發說:“你老爺我是太平天國信王洪仁發,天王的哥哥!”
“他呢?”曾國筌用滴血的刀尖指了指洪仁達。
“他是我弟弟洪仁達,勇王。”洪仁發說。
曾國筌說:“這麼說,你們倆不能隨便吃一刀了,你們得千刀萬剮才行。”他在台上走了幾步,問:“洪秀全在哪裏?真的死了嗎?”
洪仁發、洪仁達都一聲不吭。
曾國筌又從人群裏抓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宮女,說:“你說。”
老宮女姓黃,她說:“天王確實死了,來不及發喪,埋在後林苑了。”
“你領我去掘出來!”曾國筌說。
洪仁發大叫起來:“禽獸!你還要鞭屍嗎?”
曾國筌說:“你說對了。洪秀全造反十四年,令天下生靈塗炭,罪孽深重,死有餘辜,當然要鞭屍三百!”
22.後林苑士兵押著黃姓宮女來到後林苑,她在清溪裏河畔一處指了指:“就在這裏。”
士兵們揮鍬開始挖墳。
曾國筌問那個老宮女:“聽說洪秀全有一個美麗絕倫的王娘,叫傅什麼?”
黃姓宮女說:“叫傅善祥。不過她不是天王的王娘,是女狀元。”
曾國筌說:“在我們抓到的這些人裏,有傅善祥嗎?”
黃姓宮女說:“我好像沒看見。”
曾國筌說:“你用心去找,你隻要找到了傅善祥,我給你一百兩銀子,還免你一死。”
黃姓宮女說:“那我去找……就怕,就怕已經跑了。”
正說到這,見一群兵爭先恐後跳到清溪裏河的船上看什麼,曾國筌問:“看什麼呢?”
一個貼身衛兵說:“船上有一個一身白衣服的女官,死了,好像是自殺的,人死了還像仙女一樣標致。”
曾國筌看了黃姓宮女一眼,說:“你跟我來!”
曾國筌到了畫舫上,看到了雖然已死卻栩栩如生的傅善祥,不禁吸了一口涼氣,回頭問老宮女:“我敢斷定,她就是傅善祥,對不對?”
那宮女惶惑地點了點頭。
曾國筌說了聲:“找口棺材,把她葬了吧,這也是個有氣節的烈女。”
這時,士兵們蜂擁過去,原來洪秀全的墳墓已經掘開。好多人伸長脖子看,洪秀全黃緞裹身,尚未腐爛。有人說:“龍袍還沒爛呢!”有人說:“天王這樣啊!
是有點福相!”“那玉帶是純金的吧……”
曾國筌向那裏走過去。他對站在身旁的鮑超說:“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個金印,那是傳國王筌呀。”
鮑超說:“洪秀全已死,他們沒料到金陵這麼快陷落,誰也不會來得及藏起金印,找,我一定能找到。”
23.天京城外石益陽騎在馬上飛一樣奔馳,她不斷地碰上人城的清兵,她躲躲藏藏,快要天亮時,發現前麵有一些人影在動,她快馬追上去,立刻認出了是李秀成他們,他們全是步行,幼天王洪天貴福也雜在人群中踉踉蹌蹌地走著。
石益陽追上他們以後,把馬讓給了洪天貴福騎。李秀成問她:“你跑哪裏去了?”
石益陽說:“我回去找傅善祥,她把太平天國的大印、文書都埋起來後用服毒自殺了。”
李秀成說:“我們衝出城時有幾百人,現在越走越少了。”
正說著,又有一夥清兵亮著火把衝過來,大叫著:“這還有一夥,說不定幼天王在這裏呢!”“抓住幼天王,賞銀三千兩啊!”
李秀成情急,馬上對石益陽說:“你護著幼天王從左麵樹林穿過去,我迎麵走肥敵人吸引開。”
石益陽拉起幼天王的坐騎,與曾憲、司琴一起帶著十多個人向小樹林中跑去。
他們很快脫險了,石益陽聽李秀成去的方向有槍聲,就對司琴說:“你護著幼天王先走,我去接應他們一下。”
司琴點了點頭,帶隊向前走了。石益陽推上了手槍的大機頭,向響槍的地方奔過去。
24.東壩(一八六四年七月二十一日)幼天王洪天貴福一行已經人困馬乏了,他們倒在一塊荒草地上,一個個餓得東倒西歪。司琴是惟一管事的,她挖了些野菜,分給每個人一把,說:“吃一點,野菜也能度命,等前麵有了村莊,我們就能弄到吃的了。”
洪天貴福吃不下野菜,嗚嗚地哭起來。司琴哄勸著說:“陛下不可這樣,陛下是一國之主,我們都指望你呢……”
洪天貴福仍是哭。
這時出去探路的曾憲走回來說:“我打聽了,咱們落腳的地方叫東壩,再往前是廣德,咱們的幹工就在廣德。刀一聽這話,十多個人都有了精神,全都坐起來,互相鼓勵說:”多吃幾口野菜,好能走動路,去找幹王。”洪天貴相也不再哭了,把幾根野菜塞人口,皺著眉頭嚼著。
忽見前麵煙塵衝天,馬蹄聲響成一片,司琴大驚,忙說:“快藏起來,萬一被抓住,都說是天京逃出來的難民。”
他們全都趴到了土坡下。
司琴趴在土坡下,不時地偷眼張望大路,騎兵有百餘,經過時,她看見了“真天命太平天國軍師幹王洪”的大旗。
司琴跳了起來,張著雙手,大叫:“於王,幹王!”禁不住涕淚滂淪。
十幾個人都跳起來了,像沒娘的孩子見到了親人,個個哭著叫。:“幹王,幹工,幼天王在這裏呀!”
騎兵的後隊發現了他們。很快,騎師掉過頭來,向他們擁來。
果然是幹王洪仁玕帶的騎兵。幹王認出了司琴,認出了洪天貴福,他跳下馬胞住洪天貴福失聲痛哭,一迭聲叫“臣來晚了”,在場的官兵個個痛哭失聲。這是七月二十一日,幹王洪仁玕接應幼天王去了廣德,但他此時絕對不會想到,僅僅幾個月後,他們就分別落入敵手,在南昌遇害。他們此時看到的是太平天國的曙光呢,還是沉入地平線的霞光?
25.方山(一八六四年七月二十二日)李秀成手中已經沒有了兵器,又困又乏地在稻田埂中昏睡過去。
不遠處的大路上有清兵過路,但都沒有發現他。
幾個農夫赤著腳從水渠裏走出來,發現了李秀成,幾個人同時從他的裝束上認出了他是太平軍。
一個老頭說:“怪可憐的,把他扶回村去,叫他吃頓飽飯吧。”
年輕的一個說:“你想讓全村人掉腦袋呀?”
這時石益陽沿著田埂走來,她發現了李秀成,不顧一切地過來,扶起他,說:“快走。”
李秀成站了起來又摔倒了。
年輕農夫說:“你們等著,我去拿點吃的,吃飽了再走。”
“謝謝了。”石益陽說。
26.田間李秀成和石益陽在水渠裏洗了臉,石益陽說:“我們還是走吧,誰知他們可靠不可靠?”
李秀成說:“種田的人,怎麼會害咱們呢!”
話音未落,喊聲大作,那個農夫帶來了上百個清兵,四麵把李秀成、石益陽圍了起來,大叫:“抓長毛!”
李秀成與石益陽相對看了一眼,已經沒有脫險的可能了。他們相互攙扶著站起來,鎮定地望著清兵。
倒是清兵們膽怯地在十幾步以外站住,圍了個半圓形,沒有敢近前。李秀成不禁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