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君免談陳寅恪(四)(1 / 2)

勸君免談陳寅恪:四人品與氣節

陳寅恪的這種態度很容易被人誤認為是反對現政權,反對共產黨,反對馬列主義。其實不然。倘若如此,他為什麼不去香港、台灣,為什麼同意擔任全國政協常委,為什麼還要和杜國庠、馮乃超這些共產黨人交往?他甚至也不是什麼社會活動都不參加。1954年5月3日的“敬老尊師座談會”他就參加了,還戴了大紅花,這也是一種“時俗”麼!怎麼並無反感,反倒欣然?

這裏麵一定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

陳寅恪的政治態度一直是個謎。他好像誰都看不慣。袁世凱當大總統,他譏為巴黎選美:“花王哪用家天下,占盡殘春也自雄”;張群組閣,他譏為妓女作秀:“催妝青女羞還卻,隔雨紅樓冷不禁”;國民黨長江防線失守,他也幸災樂禍:“樓台七寶倏成灰,天塹長江安在哉”。但如果你認為這是因為向往新中國,或是懷念舊王朝,恐怕就錯了。他在回憶洪憲稱帝一事時說,當時不少文人都對袁某人極盡歌功頌德之能事,讓他深為道德的淪喪而痛心。“至如國體之為君主抑或民主,則尚為其次者”。君主還是民主,這在許多人看來是至關重要必須力爭的,而陳寅恪以為其次。那麼,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呢?

是道德,是人品,是氣節。

1964年5月,陳寅恪向自己晚年最知心的弟子蔣天樞托以“後事”,並寫下了帶有“遺囑”性質的《贈蔣秉南序》一文。在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裏,陳寅恪稱自己雖“奔走東西洋數萬裏”而“終無所成”,現在又“奄奄垂死,將就木矣”,但也有足以驕傲自豪者,那就是:“默念平生固未嚐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也就是說,他陳寅恪一生之最為看重者,不但不是金錢地位,甚至也不是知識學問,而是人品與氣節。

事實上陳寅恪願意與之交往或表示敬重的,不論是國民黨共產黨,還是無黨無派,都是人品極好的人。陳毅,光明磊落,直率坦誠;傅斯年,為人正直,疾惡如仇;劉節,秉性梗直,寧折不彎;冼玉清,一生清白,遺世獨立。有意思的是,他們還多半都有些脾氣。比如陳序經為人是很謙和優容的,但當有關當局強迫他加入國民黨時,他把“烏紗帽”摜在桌子上:“如果一定要我參加國民黨,我就不做這個院長”。又比如杜國庠一生為人寬厚平和,但麵對極左思潮也會拍案而起,氣憤地表示“批判陳寅恪批得太過分”!因此他們也都往往會做“傻事”,說“蠢話”。比如劉節就曾在1958年“大放厥詞”:什麼大躍進人人意氣風發,“一起發瘋”倒是真!這種“逆言”也是說得的?但他實在忍不住。

當然,他們也多半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沒有好下場是明擺著的,甚至是他們“自找”的。文化大革命中,劉節聽說“造反派”要批鬥陳寅恪,竟奮然表示願意替代陳先生上台挨鬥,並視為一種榮耀。如此“不識好歹”“自討苦吃”,如此“螳臂當車”“以卵擊石”,還能有什麼好結果?然而,明知沒有任何好處,同時也於事無補,他們卻偏偏還要做。也正是在這裏,我們看到了一個人品質的高貴。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陳寅恪“吾道不孤”!

然而陳寅恪作為一個曆史學家,還有更深的想法。在1950年正式刊行的《元白詩箋證稿》一書中,他談到這樣一個曆史慣例:但凡新舊交替之時,總有人占便宜,也總有人吃大虧。那些乖巧的小人,“往往富貴榮顯,身泰名遂”;而那些刻板的君子,則常“感受苦痛,終於消滅而後已”。為什麼呢?就因為其時新舊道德標準和新舊社會風氣“並存雜用”,有的人善於利用形勢適應環境,而有的人則無此“乖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