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陳寅恪是把自己的某些“老朋友”,看作了“乖巧的小人”。
於是我們大體上清楚了。為什麼陳寅恪對杜國庠那樣和自己“道不相同”的共產黨人信任敬重,對某些先前的“同道”反倒蔑視而戒備?就因為前者“氣節不虧”。陳寅恪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他當然不會不知道在那個時代,堅持馬列主義,信仰共產主義,要擔怎樣的風險。那是要掉腦袋的!所以,新中國成立以後,他們大講馬列主義,就不但可以理解,而且也理所應當。他們“本來”就是馬克思主義者麼!
那些“眉樣入時”的“白頭學究”們卻“原本”不是。“不是”當然也可以變成“是”,但要看怎麼個變法,以及為什麼要變。如果是自己通過學習研究,改變了觀點,倒也理屬正常,無可厚非。然而一夜之間毫無思考,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便很可疑。在陳寅恪看來,這不是降身辱誌,便是投機取巧。但不論何種情況,都是“變節”。氣節一虧,則其人不可取矣!
事實證明,陳寅恪的看法並不完全正確。1949年以後,中國學人的改變立場觀點,宗奉馬列主義,有的是“曲學阿世”,有的不是。汪籛就不是。他屬於“心悅誠服”的那一類。否則,當他自告奮勇充任“說客”,南下廣州請老師進京時,就不會那麼天真了。汪籛碰壁五羊城以後,受到不少埋怨。比他年長的其他陳門弟子都認為他不該用“官腔”和先生說話,更不該惹老師生氣,甚至有人痛斥他“不知天高地厚”。這實在是冤哉枉也!汪籛對恩師的敬仰和感激是終其一生的。正因為“感恩戴德”,他才會那樣說話。因為他對馬列主義的服膺是真誠的。事實上在汪籛的學術研究中,曆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和陳寅恪的治史方法渾然天成,了無陳寅恪所痛恨的“貼標簽”的痕跡,文風新穎,令人耳目一新。這難道不是好事?正因為此,汪籛和陳寅恪談話時,才會充滿了“時俗”的口吻。在他看來,弟子發現了寶藏取得了真經而不與先生分享,那才是不道德。
曆史的悲劇或悲劇性也正在這裏。汪籛和陳寅恪都是真誠的,道德的,而雙方的格格不入卻一至於此。一個要“革命”,一個要“守節”,這一場衝突是在所難免的了。問題是,陳寅恪為什麼要對汪籛發那麼大的脾氣,以至於說出“你不是我的學生”這樣的話?
答案也許就在汪籛筆錄的《對科學院的答複》裏麵。在這篇自述中,陳寅恪說:“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要有自由的意誌和獨立的精神”。“獨立精神和自由意誌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這其實也是陳寅恪的一貫思想。因此他在《答複》中開篇就說:“我的思想,我的主張完全見於我所寫的王國維紀念碑中”,而碑文的核心和靈魂,也就是這八個閃亮高岸的文字:自由思想,獨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