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君免談陳寅恪:五自由思想,獨立精神
真正震撼我們的,也正是那八個字:自由思想,獨立精神。
幾乎所有人都很看重這八個字,夏中義也不例外。但他卻把這八個字歸到乾嘉以來的所謂“學統”裏去了,並稱自由思想為學統之骨,獨立精神為學統之魂。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竟然能產生於毫無獨立自由可言的中國傳統社會,而且還誕育於文化鉗製最烈的乾嘉時代,這本身便很可疑。就算是吧,話也不能這麼說。學統,甭管它是傳統的還是現代的,總歸是“統”。有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作為魂骨自然很好,但反過來把自由思想的獨立精神“統”將進去,卻未必是什麼好事。況且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也不是什麼“學統”之類的玩藝可以“統”得起來的。因為一“統”,就不自由、不獨立了。什麼是自由思想、獨立精神?所謂“獨立”,就是不依附,當然也不依附於什麼“學統”。所謂“自由”,則不但包括怎樣想,也包括想什麼,還包括不想什麼。也就是說,想不想,怎樣想,想什麼,都是我的自由。我可以自由地按照這種思路去做學問,也可以自由地按照那種思路去做學問,甚至我還可以不想做學問。不想做學問,也是一種自由思想,卻與“學統”無涉。當然,學問家還是要做學問的,但如果不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則那個“自由思想”仍不自由。
因此我不認為這是一個什麼學統問題,而是一個做人問題。我的觀點是,學問可以不做,人卻不可以不做;學統也可以不要,人格卻不能不要。沒有人格的獨立,哪有獨立的精神?沒有意誌的自由,又何來自由的思想?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對陳寅恪也就多了一份理解。
就說陳先生一再堅持的“不宗奉馬列主義”吧,是他陳寅恪反感馬列主義,或者反對馬列主義嗎?恐怕未必。馬克思主義畢竟是人類思想史上的一項重要成果。任何不帶政治偏見、有學術良知與良心的知識分子,都會對它持有一種敬重的態度。但問題是,這份敬重必須是我發自內心的,而不能是別人強加於我的。事實上,早在“宣統三年”,陳寅恪就已經讀過了《資本論》原文,他對中國曆史的研究也十分重視經濟因素的作用和階級意識在政治鬥爭中的反映。就算沒有這些,也不等於陳寅恪反對馬克思。因為馬克思的學說,就是馬克思自由思想的結果,也體現著馬克思的獨立精神。不自由,不獨立,哪來的馬克思主義?難道《資本論》是按照官方意誌寫的,或者申請過“國家級課題”?
所以,肯定陳寅恪,不等於否定馬克思。比方說,最為陳寅恪所痛恨反感的“審查送檢”,不同樣為馬克思所深惡痛絕?馬克思早就說過:“治療書報檢查製度的真正而根本的辦法,就是廢除書報檢查製度”。在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的問題上,他們是相通的。
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是高於一切的。既高於政治,也高於學術。比方說,盡管有陳寅恪“孰謂空文於治道學術無裨益耶”的夫子自道,友人吳宓“蓋藉此以察出當時政治(夷夏)、道德(氣節)之真實情況,蓋有深素存焉,絕非清閑、風流之行事”的理解回護,還是有不少人對陳寅恪耗費十餘年時間撰寫《柳如是別傳》不解,認為不值得。畢竟也就是一個柳如是麼!小題當然也可以大做,但再大也是“小題”,而身為“大師”和“巨匠”的陳寅恪,難道不該去建構更為體大思精的史學廣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