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君免談陳寅恪:六勸君免談陳寅恪
陳寅恪是了不起的,可惜我們學不來。
首先是“頂不住”。無論是誰,當真要堅持“自由思想,獨立精神”,就必須有本事頂住來自各方麵的壓力。要知道,壓力並不僅僅來自官方,來自當局,也來自民間,來自群眾。比方說在“文革”前,官方對陳寅恪還是相當關心、愛護、客氣、尊重,乃至於“護短”的。反倒是群眾對陳寅恪很不買帳,極為不滿,正所謂“群情雖未洶湧,但相差也不太遠”。實際上曆史係一再堅持批判陳寅恪,一再堅持將陳寅恪劃為“中右”,在一定意義上即代表著“民意”。這也是該係領導人在受到上級批評時頗感委屈,一有風吹草動又故技重演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則是他們認為自己的做法“大方向”是正確的)。所以,上麵的彈壓歸彈壓,下麵的動作歸動作,批判會還是照開不誤。既然不能把陳寅恪揪到會場上來,那就在會場當中放一把椅子,以為代表,缺席審判,直弄到“千夫所指”的地步。
陳寅恪能“橫眉冷對千夫指”,我們能嗎?
不是說我們不可能擁有陳寅恪那樣的人格力量,而是說人格力量究竟有多大,還值得懷疑。《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一書作者問得好:“文化的品格到底有多大力量,能使一個人‘頑固’地堅守著逆潮流的、已等同‘過街老鼠’的精神世界”?說到底還是“有恃無恐”。陳寅恪的地位太高來頭也太大了。他可以因為沒有及時收到戲票而向副省長大發雷霆,質問“你這個副省長到底管事不管事”,咱也能?
不能,就隻好撤退。你可是不要小看“群眾”呢!“群眾”的力量是很大的。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我在《閑話中國人》等書中多次說過,中國文化的思想內核是群體意識。其具體表現,就是要求凡事都“大家一樣,人人有份”。那麼,憑什麼我們大家都學習馬列學習政治,你陳寅恪就可以不學習,還要吃香的喝辣的?同理,憑什麼我們大家都隨波逐流,唯獨你陳寅恪就可以堅持“自由思想,獨立精神”?想不通。想不通就要革你的命。一時半會革不了,就等待時機。時機總是會有的。比方說,文化大革命。那時,就連陶鑄都被揪了出來,看誰還能保得了你!
顯然,我等一般學人如果也想堅持“自由思想,獨立精神”,除非全社會都認同獨立自由,不要求“人人有份,大家一樣”。但現在卻很難。
其次是“守不住”。怎麼個守不住呢?因為要“學以致用”。中國的讀書人,或曰知識分子,內心深處曆來就有一個解不開的疙瘩,那就是總覺得自己的滿腹經綸得有地方派個用場,否則實在是可惜了的。所謂“有用”,倒不一定是要拿去換飯吃,換錢花,更主要的還是要有利於國家民族國計民生。因此這種想法不但不可恥,反倒很崇高。
這種崇高感很容易地就會解除了堅守“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心理防線。比如曆史學家周一良就是。周一良也是陳寅恪的學生,卻同時又是“文革”中臭名昭著之“梁效”(即所謂“清華北大兩校大批判寫作組”)的成員。這在別人看來是恥辱,周先生現在看也是恥辱,但當時的感覺卻是慶幸。慶幸什麼?慶幸自己所學的知識總算派上了用場。這不能簡單地看作是周先生為自己“附逆”行為所作辯解的“托詞”,而應看作他的真實想法。周先生是讀過舊書的人,從小滿腦子灌輸的就是“修齊治平”那一套。按照這一套說教,一個人之所以要讀書,是為了修身;而之所以要修身,則是為了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就是說,學以致用,服務於政治,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情。所謂“學成文武藝,貸與帝王家”,實現的不但是一個讀書人的人生價值,也是知識學問的自身價值。相反,有一肚子學問卻沒人看重賞識,沒有用武之地,則是最讓人難熬的。這時,如果來了個買家,而且是大買家,你還不趕緊賣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