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君免談陳寅恪(六)(2 / 2)

甚至還有自己上杆子送上門的。比如馮友蘭就是。馮友蘭也是參加了“梁效”的,因此也和周一良一樣,頗為情議所不容。說起來馮先生也是海內大儒,怎麼會如此糊塗?其實,與其說是“糊塗”,不如說是“自覺”。對此,夏中義的《九謁先哲書》有很好的分析。我同意他的觀點:馮先生是頗有些“聖人情結”的。他的理想,是要成為“當代中國的孔夫子”,成為當局在意識形態方麵的首席顧問。你既然打算通過權力中樞來施展“為王者師”的抱負,就先得讓權力瞅著你順眼;而討好權力之捷徑,則莫過於“順著說”。這當然無妨看作一種策略,卻也是一種危險的遊戲。因為無論如何,“順著說”和“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是不能兼容的,而順了第一回,就會有第二回,第三回。結果,一路順將下來,馮先生幾乎已不知道自己是誰。最後,“國師”沒當成,反倒當了“梁效”。

馮友蘭守不住,周一良守不住,我們就守得住?

第三是“耐不住”。堅持“自由思想,獨立精神”,其實就是堅守個人立場,不以社會的好惡為好惡,不以他人的是非為是非。那好,你既然已經“自外於群眾”,也就不能指望別人在乎你、看重你,把你當回事,也不能指望別人理解你、賞識你,聽你那一套。總之,選擇了獨立自由,就隻能走一條孤寂的道路,你能耐得住這份寂寞麼?

就算耐得住吧,也還有一道坎兒不大容易邁得過去。你可以甘於寂寞,“不求聞達於諸侯”;你可以孤芳自賞,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但你總要吃飯吧?連陳寅恪都感歎自己是“求醫萬裏,乞食多門”,咱們比他就更不如。吃的、穿的、住的,都是“人家”的,而且並不富餘。一旦“人家”不給了,咱就會衣食無著,咱就得掃地出門。我在《你好,偉哥》一書中說過:人們總喜歡罵中國的學人和文人沒有骨氣,卻常常忽視一個現實問題:他們每個月就那麼幾個小錢,上有老下有小,又要養家又要糊口,頭頂上那幾片瓦和腳底下的立錐之地都是單位上的,看病吃藥哪怕就幾片阿斯匹林也要靠單位報銷(說得不好聽也就是討),你叫他如何硬得起來?

的確,要想有思想的獨立,必先有人格的獨立;而要想有人格的獨立,又必先有經濟的獨立。大家都說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但魯迅先生能夠“吃了人家的也不嘴軟”,原因之一恐怕就在於他不必餐餐都吃人家的。這才能堅持思想言論的獨立自由。問題是,魯迅先生可以靠稿費版稅養活自己,又有多少學人能靠學術研究獲得經濟上的獨立呢?

自由思想,獨立精神,真是談何容易!

還是陳寅恪自己說得好:“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