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歲的東方泰和孫女蒂莉要回南洋阿隆島去了。
送行的人象一根枝上的榆錢錢,走了一長串,有公社的、大隊的領導,也有近鄰遠親。走在他身邊的那個粗眉闊頜,威武健壯的軍人,是他的兒子東方濤,挽著蒂莉的那個明眸、短發、膚色微黑的中等個子姑娘,是他的女兒東方珠。
須發斑白、滿臉核桃紋的東方泰,是從南洋的阿隆島歸國來省親的,如今護照三月期將滿,又要回阿隆島去。
分別的心情是沉重而又複雜的,東方泰邁著遲緩而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走著,仿佛每一塊土坷垃都是強烈的磁石,緊緊地拖著他的腳步。他不住地回眸,打量這村裏的高房綠樹、田疇裏的金波碧浪,他不時地停下來,不是去摸一摸農中的校門,就是去撫一撫合作醫療站木牌上那鮮豔的紅字;不是側耳傾聽那村裏的歡歌笑語,村外拖拉機的歡叫,抽水機的轟鳴,就是細細打量一片片果實累累的梨樹、蘋果。連戶戶門前垂掛的蒜瓣、辣椒串,也無一不充滿了深切的情思。故鄉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都橫溢著令人戀戀難舍的風采。
華僑旅行社的車子停在村外公路上。東方泰回身伸開手,擋住了大家的去路,跟社裏、隊裏的領導一一握手,跟鄉親們依依告別。
東方泰握著一雙雙伸過來的熱情的手,聽著一聲聲祝願一路順風、常歸祖國鄉土的鄉音俚語,他久久縈回在眼眶裏的熱淚,撲簌簌掉了下來。他覺得人們在喊,故居村舍在喊,綠樹紅花在喊,金色的秋天在喊,故鄉的一切都在呼喚:老東方!故鄉的水,故鄉的山,故鄉的親人盼你再回來!
東方泰突然站住了腳步,他轉身走向一塊插著豐產牌的試驗田,細細地看了看地邊寫有“紮根樹”的鑽天白楊。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方嶄新的手巾,躬下腰來,莊重地捧起了一抔故鄉的黑油油的沃土······
東方泰緊緊閉上了滿是淚水的眼睛,四十年前的往事,在淚光中浮現,在心海中升騰······
一九四〇年的苦風淒雨,揭走了膠縣東方村窮苦農民東方泰那破茅屋的頂蓋,緊接著日本鬼子抓勞工的聲聲狼嚎,又傳進了不遮風不擋雨的破柴門。
一道麻繩,兩聲槍響,妻子倒在血泊中,東方泰被抓了勞工,五歲的兒子捏著兩隻小拳頭,揪心扯肝喊爹娘,狠心賊一腳把他踹倒在泥潭中。
從偽軍和鬼子翻譯的對話中,東方泰知道這次抓的勞工要送往日本,敵人的皮鞭、槍托,沒頭沒臉地打來,他全身趴在村口的泥地上,胸脯緊緊地貼在故鄉的土地上,雙手深深地插進母親似的故土裏。他在心裏呼喚:生我養我的大地
母親啊!給我機謀,給我勁道,幫我斬斷絆索,逃出虎口吧!
然而大地寂寂,蒼天茫茫。天,流著無休止的苦淚;地,默默地歎息、嗚咽。
這天夜裏特別黑,就象打翻了染匠的染缸,黑色的染水,淌了滿天;這一夜的風雨特別淒涼,就象漫天下的是黃連水。
在刺刀的脅迫下,東方泰被押到了海邊,在輪船上,人們象獅子一樣怒吼起來。東方泰參加了嘩動,雖然沒能逃脫,但憤怒的拳頭,把幾個看押的日本鬼子打進了大海。誌士用鮮血莊嚴地宣告:他們並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東方泰帶著兩把故鄉的土,生命的土,離開了祖國。
走了九十九座奈何橋,最後還是落進了人間地獄,東方泰被押到日本當煤礦苦工。
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華工組織了暴動,破壞了礦井,打死了工頭。東方泰在敵人的血腥屠殺中,拚著一死的決心,打倒了追捕他們的礦警,逃出了虎口,藏進了深山老窪。
躲過了一次次搜捕,懷著求生的希望,他過起了艱難的野人生活。渴了,掬一捧山泉,餓了,摘幾把野果。過了沒多久,他被人發現了,一個善良的采藥老農,在深山溝裏發現了他。天下窮人憐窮人,老藥農把他救下了山。他告訴東方泰,他的兒子被抓兵到了中國,他像憎恨瘟疫一樣憎恨侵略戰爭。老藥農舉著反戰的拳頭,把東方泰偷偷地送上了荷蘭貨船。在一個亂雲奔湧、星月隱遁的夜晚,他搭乘“皇冠”號逃離了日本國土。
太平洋上的風雲是那樣叵測,爪哇海的暗流是那樣洶湧,“皇冠”號在爪哇海,遭到了飛機空襲而沉沒了。九死一生的東方泰,飄上了當地漁民叫做阿隆島的一個小島。
這是一個火山島,從東到西,橫著火山的鏈子,象鯨魚的脊骨一樣。那最高的是阿隆火山,它是一個沉默了多年的暴躁的女神。熱帶的氣候,給阿隆火山編織了最好看的裙裾紗籠。異國的風光是很美的,但東方泰卻沒有半點心思看她一眼。他隻是細心地摸了摸裝在一封油紙包裏的母親似的土。
東方泰在異國飄泊,無論是在馬來亞的吉隆坡街頭流浪,還是在新加坡碼頭當苦力,無論是在印尼雅加達當清道夫,還是在棉蘭橡膠園當傭工,他都沒有忘記這母親似的土,生命的土。
看見這土,便會想到祖國、親人。想起祖國,他的心就象要碎似的。遊子的心嗬,一直在母親身上。他愛祖國,那是生他養他的土地。可是他覺得舊中國象一個病弱的母親,無力反抗,受人宰割。他盼望著能出個救星,治好母親的疾病,讓她挺胸昂首站立起來。
年複一年地過去了,年複一年地過去了。
多少次到爪哇海邊隔海遙望,然而,太遙遠了,關山、重洋阻隔著遊子。
東方泰心裏那股思念的浪潮,慢慢地變成了暗暗的潛流,那片愛國的心,象阿隆島上沉默的火山。
東方泰啊,囿於你的見聞,你不知道紅日早已從韶山升起;祖國母親的病症,由毛主席和共產黨親手醫治。武裝鬥爭的烈火,可以驅除一切惡魔,革命的暴風雨,可以蕩滌一切汙泥濁水。
是的,東方泰那時對這一切,還不清楚、不明白。
他成親了,定居在巴厘島蒂菲利浦村一個老寡婦家,她的女兒柯伊艾蒂是個黑眼圈的巴厘姑娘,他們是在一塊做苦工時結識相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