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歡迎光臨
我每天站在那裏，對不斷進來或出去的顧客說：“您好，歡迎光臨×××。”或：“謝謝光臨×××，再見。”
我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一份這樣的工作。
在學校裏，我學的是國際經貿。當初，高考填報誌願的時候，自認為有一點文化的父親說，這個專業好，國際經貿呢，聽著就是幹大事的，將來怕是可以出國。一點文化都沒有的祖母卻表示了擔心，她說，我聽了卻好像是小船在大湖中心那種感覺，四邊都沒有岸。自然，我還是聽了父親的。
超市裏也經常有藍眼睛高鼻子或黑臉膛白牙齒的外國人進出，大概，這也稱得上是國際經貿的一種吧。
這是廣場旁邊的一家大型超市，可以說是省城最大的超市，有好幾層，正處在繁華地段，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光顧，但進出口隻有一個。
所以我從上班到下班，必須不停地說“歡迎光臨×××”，或“謝謝光臨×××”。老板要求“光臨”的賓語“×××”一定不能省略，不然就會扣工資。其實我從來沒見過老板本人，根本不知道老板是誰，老板的指示是順著管理階層從上到下口口相傳的，聽說老板經常會像乾隆皇帝下江南那樣，微服私訪，我休想偷工減料。即使老板沒有微服私訪，也還有部門經理的明察秋毫和同事間的互相監督和打小報告。到了社會上，我發現跟學校一樣，同樣有許多人熱衷於打小報告。所以我望著眼前川流不息的顧客，心想誰會是我的老板呢？是故意對我視而不見的那個人，還是像個笑麵虎一樣見人一臉笑的那個人呢？看上去誰都像，誰又都不像。不知道誰是老板，心裏總不踏實。如果在什麼地方碰上了，也好打聲招呼，如果不打招呼，就顯得沒禮貌（我認為老板看過我的資料和照片，又無數次地到超市來過，一定會認識我的）。這件事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心裏不安。後來我忽然想到，老板即使認識我，大概也不會跟我在路上碰到的，因為老板是坐在小車子裏的，其實不管誰是老板，像我這種地位卑微的打工仔，認識了又怎麼樣呢？隻要不炒我的魷魚就可以了。我把進超市的每一個人都當做老板。“您好，歡迎光臨×××。”說話的時候，我微微頷首，麵帶微笑，狀似鞠躬。
“謝謝光臨×××，再見。”
我每天看著上上下下奔流不息的電梯。它從早到晚，幾乎沒有一刻輕鬆，我感覺自己的聲帶也跟電梯一樣上上下下。時間長了，我看人的感覺就麻木了，從電梯上上來的人在我眼裏就會變成字，如果是兩個人，我就想起了“您好”或“再見”，如果是好幾個人，我就脫口而出“歡迎光臨×××”或“謝謝光臨×××”。反正每時每刻都有人進出，我不管說“歡迎”還是“再見”都不會錯。有時候，下了班，走在路上，與人對麵相碰，我會忽然說“您好”或“再見”，讓對方愕然。
我租住在一個城中村。房子之間很擠，像手拉手一樣，很多房間終年曬不到陽光。我就住在沒有陽光的房子裏，房租也便宜一些。別看我在上班時那麼彬彬有禮，可房東和其他房客對我卻沒有什麼好印象。大概住在這種陰暗潮濕的房間裏，人的心情也會受到影響。我把房裏的東西扔得亂七八糟的，什麼擋了路就踹它一腳。我剛踢倒一隻凳子，又命令它站起來，如果它沒站起來，我就趕上去接著踢它，仿佛一定要踢到它站起來為止。這樣樓下的人就有意見了，說我不該把地板弄得咚咚響，因為我的地板就是人家的天花板。我一邊踢一邊還會叫著“您好”、“再見”、“滾你媽的”。房東開始敲門了，以為我在和誰吵架。晚上，我把錄音機的聲音開得很大，自己還跟著唱，讓別人睡不好覺。如果和房東及其他房客關係處不下去，我隻好重新租房子。
我都已經搬好幾次家了。
我寫信給鄉下的父母說，我工作很好，每天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人，還有外國人，每天可以看到許多好東西。我上班的超市是省城肯定也是全省範圍內最大的超市，還是外商投的資。我天天坐電梯，因為電梯就在我旁邊。我前麵還有電子檢測儀，它可神奇了，如果誰偷了超市裏的東西，它就會發出尖叫。有一次，一個鄉下來的人不知道它的厲害，偷偷在衣兜裏藏了兩節電池，結果被查了出來。還有一次，一個城裏女人把一把餐巾紙藏在身上，也被查了出來。說實話，我一聽那尖叫聲頓時渾身來了勁兒，嗓子也好像不痛了，我每天都暗暗希望它能響幾次。它不叫的時候像一頭睡著的獅子，一旦叫起來簡直是石破天驚。但氣人的是，自從超市剛開張的時候響過幾次，之後再也沒響過。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它是不是已經壞了。我想，我要驗證一下，看它是不是還是好的，是不是還會尖叫。
那天交班時，趁人不注意，我偷偷往口袋裏塞了一包口香糖。出去時，果然聽到了那久違了的尖叫。
我對聞訊趕來的保安人員說，它沒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