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人人都獻出一點愛
我和她每天都拉著一條巨大的橫幅站在××路口，紅底白字，上麵寫的是“人人都獻出一點愛”。這是我們公司產品的廣告用語。
我們穿著公司統一發的製服（費用當然是從工資裏扣的），胸前斜掛著一條綬帶樣的東西，因此我們上半身的一邊剛好被“××膠囊”
四個字掩蓋，也是紅底白字，另一半則是製服的顏色，這樣，我們的上半身幾乎就是“××膠囊”的放大。為了具有裝飾性效果，公司還要求我們像在舞台上演出那樣搽了胭脂和口紅。
這是公司最新的廣告策略。經理說，我們要腳踏實地把事業一步步做大，在電視或報紙上做廣告是要花很多錢的，再說很多人根本不看廣告，在電視裏一看到廣告就換台，在報紙上一看到廣告就翻過去，你們說，那不等於把錢扔到水裏去了嗎？現在什麼都講個親和力，廣告也要有親和力，要生動，要深入生活，總之要吸引眼球，這是廣告的手段也是目的，××路是本市人口流量最大的地方，有多少人通過，就等於我們的廣告有多少發行量。經理就把我們派到這裏來做活廣告了。
我和她都是這一年大學畢業的。我本想考研，但現在幾乎每個大學畢業生都動過考研的念頭，如果每個人都去考，那跟再參加一次高考有什麼區別？學校也真是的，如果把知識比作糖果，學校總要故意分好幾次才把糖果發完，為什麼不一下子發給我們？看到想考研的人那麼多，我就放棄了。我讀的也不是什麼好大學，學校的牌子不硬，我們在社會上也就硬不起來，結果我就隨隨便便找了這份工作。我也想開了，反正什麼事都要人做。她卻是個很好強的人，讀書成績一直很好。老師說，她將來一定能考個清華北大什麼的。但高考前，她生了一場病。她複讀了一年。她小心翼翼，注意營養，加強體育鍛煉，順利地到達高考前夕。第一場，考得很好，但第二場，她又忽然發起高燒來。她欲哭無淚。娘說，這是命，你要先順著命走一段，再慢慢從命裏爬出來。她隻好讀了她不喜歡的一所院校。畢業後，她想一邊工作賺錢，一邊抽時間複習功課，準備考研。現在考研是她手中唯一向厄運反戈一擊的武器。
我們幾乎是同一天被公司錄用的。我們相視一笑。沒想到我們很快被安排在一個小組做同樣的事情，我們不禁又相視一笑。
××路是本市最繁華的路段之一，是一段長長的步行街。到了那裏，才知道這座城市有多少有錢又不用做事的人。每天我們就早早地站在那裏，把橫幅放在“膠囊”的下邊。她看到我站在“人”字後麵，把“人”字變成了“個”字，這樣我的個子會顯得高些。我則看到她站在“點”字後麵，“點”字下麵的四點，仿佛為她穿上了一條超短裙。一穿上超短裙，她立即輕盈起來了。
她為什麼要那麼激烈地和命運抵抗呢？還有一個原因是，她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灰姑娘。她相貌平平。她想她隻有在其他方麵比別人幹得更好，才能吸引更多關注她的目光。女性總是渴望被人關注的。在我麵前，她有一點自卑。
但現在我一點也不覺得她難看。我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還要麵帶微笑，時間長了臉上的肌肉都僵了，笑容成了殼。笑的時候，這個殼和整個臉部交錯摩擦，有一種生硬和扯痛的感覺。我們看大街，看高高的樓房，看流動的人群，看他們各種式樣的衣服。剛開始覺得還是很新鮮的。有時候還能看到小偷伸出的“第三隻手”，看到男女勾肩搭背地調情，看有的人在撓癢時是如何的裝模作樣。但後來，這些我們都看厭了，便開始互相看對方。就這樣，她發現我個子長高了，我看到了她的超短裙。我看到她一天比一天漂亮。她臉上的雀斑是那麼嫵媚活潑，她的嘴唇簡直說得上性感。漸漸地，我覺得這個工作不枯燥了，由討厭到喜歡了。按要求，工作的時候是不能說話的，經理說他會派人到各個路段去檢查，發現吊兒郎當的立即開除。但我們開始偷偷地說話，聲音小小的。因為小，那些話就顯得寶貴。
後來下了班，我們不再各自散去，而是相約到什麼地方去吃東西。
我們終於可以放聲說很多話了。我們都在搶著說，說。
再後來，我們發現我們在談戀愛。我們吃了一驚，心想我們怎麼談起戀愛來了呢？
不過我們又笑了笑，指了指麵前的橫幅，意思是說，上麵寫的可是“人人都獻出一點愛”啊，這橫幅簡直就是為我們而寫。
有時候，她會忽然從我們的戀愛裏驚醒，說，我不是還要考研嗎？
但又一想，考研又是為了什麼？她跟我說，她不想考研了。我卻說，我正準備考研。
後來經理取消了這種廣告方式。我們向經理請求，把那個橫幅送給我們。經理爽快地答應了。於是在那些充滿了柔情蜜意的夜晚，我們在彼此的臉上搽上胭脂和口紅，喊聲一二三，齊齊在床上躺下去，把那條橫幅當被子蓋住我們。上麵的字還在：
“人人都獻出一點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