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遠山的霧
圪嶗村從山坳裏逐漸顯露出來,濕潤的晨霧在村子上空綿綿不斷地掠過,遠處的山茫茫一片。露珠打樹葉尖上吧嗒吧嗒掉下來。
老娃娃醒了。他睜開眼,把身體展平,躺著不動。小屋裏空空蕩蕩,隻有一盤土炕。他瞧瞧黑糊糊的屋頂,又瞧瞧肮髒的四壁,覺得自己睡了很久,他聽見公雞在啼叫,於是嘀咕說:“又是一天。”
老娃娃兩手按在肚子上,抓起一把打皺的、蔫遝遝的肚皮,對自己說:“又一天開頭了。”他放下肚皮,肚子立即塌下去一個坑。
他感到他已經老得不行了。“可我至今還是個娃娃呀,”他說,“屁眼大個娃也把我當娃娃看。”
老娃娃再一次用幹枯的手指撫摸自己的肚皮。
“後悔呀!”老娃娃說。
老娃娃在自己的胯上揪了一把。如果那天晚上他膽子大一點,他就會撫摩到女人的大腿了,可他又膽小又迷信,害怕第二天吃槍子。
那天他們開拔到徐州府時,天已擦黑了。隊伍在郊外一個村莊停下宿營。連副摸出懷表看一下,說:“媽那個巴子,八點了。”他們整整齊齊地站在打穀場上,聽得見附近河水湍急的喧嘩聲和秋風吹動樹葉的颯颯聲。連副走到隊伍前頭,命令說:“誰願意進城就進去耍一耍,十一點半趕回營地。解散。”隊伍“嘩”的一聲就散了。
他們幾個走進城裏,轉大街逛小巷。另外四個人走在前麵,他看見大家穿的衣服黃蠟蠟的,瞧上去像小娃娃拉的屎。他們轉了一陣子,後來走到一條街的盡頭,抬頭一看,是個煙花地方。門口站著幾個窯姐兒,扭搭著腰肢,對他們笑。
“來呀,跟我們來呀。”
她們說話的時候露出雪白的牙齒,邁著碎步走過來扯他們的軍裝。
當時,隊伍剛發過餉,人人兜裏都有幾枚銅板哩。
“不行呀,”他勸大家說,“明天要開赴火線哩。”
他害怕。十幾年前他僅僅夢了一回女人,醒來後就被抓到隊伍裏了。打仗前——沾女人,就附上晦氣了,一開火準得吃槍子。連長就是一月前跟他的姘頭睡了一夜,第二天讓飛子打死的。
那四個人滿不在乎,一人摟住一個窯姐的腰,其中一個說:“快活一回,死了算了。”
深夜,他躺在宿營地的稻草鋪上,仰望深秋季節天空中稠密的星星,耳旁響著那四個人豬一般的鼾聲,整夜都沒有睡著。
老娃娃仍然躺在土炕上,並不著急起來。一切都很平靜,公雞在啼叫,鳥在樹枝上唧唧喳喳,黃牛的鈴鐺響起來了,孩子們的鞭子甩得又脆又響。晨霧在淡薄,逐漸飄散。老娃娃諦聽小屋外麵早晨臨時的聲音,等待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欞堆在小屋裏邊窄窄的窗台上。
太陽升起來了。霧氣倏然散盡。橘紅色的光芒籠罩了所有的山巒和村莊。老娃娃凝視著窗台上的陽光,開始穿衣。他雙手提著褲腰走出小屋,站到屋後的斜坡上,對著太陽,把憋了一夜的尿水尿出去。他注視著那股濁黃的尿水。他想尿過前麵那株馬蘭花。可是他已經尿不遠了,軟遝遝的沒有力量。
隊伍在徐州城郊住了一夜,第二天繼續往南撤退,但是一連幾天都沒有接火,逛窯子的人一根毫毛也沒傷著。第七天,上頭的長官宣布投誠繳械,於是他們脫下黃軍裝,換上了綠軍裝。
“後悔呀!”
小屋在圪嶗村小學校靠山根兒的角上,是從破破爛爛的教室裏隔出來的一塊。老娃娃住在小屋裏,給學校老師做飯,兼當看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