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正放暑假,沒有學生,他就坐到屋外的榕樹下,凝望對麵山坡上的那棵老枸樹和山後麵的山。遠山霧蒙蒙、藍瑩瑩的。枸樹的葉子綠極了,風一吹,就露出了枸桃桃,像長了一樹紅星星。他挖地挖得困了,坐到枸樹下歇勁。汗水濕透了褲子,又熱又潮又黏糊。父親要他把這塊地挖出來明年種洋芋。他看著腳下一大片挖過的土地,身子一歪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和村上的一個女子一道去兩亭鎮趕廟會。那女子忽然對他一笑,塞給他一雙繡花鞋,拐到山坳裏去了。“跟我來呀。”她說,他就追她,像飛一樣,一跳,就站到了她麵前,但被石頭絆倒了。
“媽那個巴子,快起來!”
他迷迷糊糊坐起身,看見麵前站著兩個人,衣服黃蠟蠟的,拿著槍。
“跟我們走,”其中一個說,“跑脫了一個,你頂上。”
他大聲說:“不!我要挖地!”
那個人就掄起胳膊扇他嘴巴。另一個舉起槍托朝他的屁股上砸,說:
“媽那個巴子。”
就這樣,他被抓了丁。在往縣城去的路上,那個後來當了連副的雜種,隔一會兒就罵道:“媽那個巴子。”
老娃娃依然望著那棵老枸樹,說:“媽那個巴子。”
“二爺,你在說啥呀?”幾個娃娃從自家屋裏出來,端著飯碗到榕樹下吃。他們問道:“‘媽那個巴子’是啥?”
老娃娃笑了,說:“爺說的是古話。”
“二爺,機關槍咋響?”
“把你碗裏的飯給爺吃些,爺就給你學。”
“你先學。”
老娃娃在凳子上坐好,擺一個架勢。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步槍咋響呢?”“叭兒——勾,叭兒——勾。”
“手槍咋響?”
“叭,叭叭。”
幾個娃娃各自學了一遍。
“二爺,給你吃。”
“爺不吃娃的飯。爺跟娃耍呢。爺一天吃兩頓飯。”
老娃娃坐在榕樹下,光著上身。他的胸膛像一截陳年城牆,肋骨曆曆可數。他撫摸他瘦格丁丁的肋骨,遙望遠山的霧。
他剛回到圪嶗村的時候,村裏人問他:咋沒弄一個洋婆娘回來?”
他一邊給大家散糖,一邊回答說:“團長才有洋太太,我哪會有呢。”
那時他已經三十七歲了。在外頭混了許多年,口音都有些改,侉裏侉氣的。在隊伍裏,他經常想念圪嶗村,回來一看,一切還是老樣子。
晌午的太陽和他被抓走的那個晌午的太陽一模一樣。父母早已下世,墳頭上的草密密叢叢的,他爬在墳前一直哭到天黑,兩眼紅腫。當年父親讓他挖的那塊坡地,早歸到生產隊了。他夢裏夢見過的那個女子嫁到後山的一個村裏,生下第五個娃後,害肺病死了。哥有了婆娘,三個娃。
哥說:“兄弟,你跟哥一起過。”
他就跟哥嫂一塊兒過日子,把隊伍上發的安家費交給嫂子。不久,麻子六老婆找上門說,後山有個女的,年紀還輕,男人死了,要招個上門的。
哥說:“二茬女人,還要上門倒插杠,太辱沒人了。”
嫂說:“我兄弟在隊伍上經見的多了,能依這個?”
哥嫂就這樣替他拿了主意。幾年過去了。有一天,哥說:“兄弟,你跟哥老過下去不是個長法,你自己過吧。”他說:“行。”動手搭了一個庵棚,搬進去住。又是幾年過去了。哥說:“兄弟,你侄子要娶婆娘,沒地方,就在你這兒吧。”他沒吭聲,搬到飼養室住。幾年又過去了。他知道他永遠也不會有婆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