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呀！”
“二爸，你後悔啥呀？”
互幫婆娘抱著娃娃來到樹下，坐在一塊石頭上給娃喂奶，老娃娃在臉上抹一把鼻涕眼淚，裝作擦汗水。
“二爸，你早上怕沒洗臉，得是？”
老娃娃把臉抹得五麻六道的。幾個端著飯碗的娃娃哄一聲笑起來，老娃娃也笑了。
互幫婆娘撩起衫子下擺，把奶頭塞進小娃娃嘴裏，一邊說：“我娃吃，我娃吃。”她的肚皮很白，褲帶那兒堆起一道白棱。
老娃娃沒有扭頭。他在看遠山的霧。一片帶雨的烏雲低低地貼著山梁滑過去，飄向遠方。從河穀裏吹來的風把烏雲朝藍瑩瑩的遠山刮去。
風中含帶著一股河邊漚爛的枯草腐敗的黴酸味兒。
老娃娃依舊看著山霧。那婆娘換了另一隻奶頭給小娃娃，這邊的衣服也不掖下來。老娃娃閉了會兒眼睛。
他們幾個走到了徐州城那條街的盡頭，幾個窯姐兒扭搭著腰肢，衝他們笑，說：“來呀，跟我們來呀。”她們一個個長得心疼死人。他看見她們鼓繃繃的屁股一扭一扭地同另外四個他的同伴走了進去。其中一個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把眼睜開了。
她們都不見了。公雞在啼叫。樹蔭往東邊挪了一截子。那幾個娃娃吃完飯一個靠著一個睡著了。老娃娃站起身，不看互幫婆娘，下了小學校東邊的一個土坎，朝河灘走去。
互幫婆娘揚起一隻手說：“二爸哎，你去山上打紅莓子，賣了錢咱兩個平分。”
老娃娃沒應聲。他想起河灘有個地方長著一叢掃帚菜，他現在去把它們掐回來，炒了當下鍋菜吃。他走向河灘。螞蚱在腳旁蹦來蹦去，蝴蝶在花中飛。河上遊不遠處，停著一頭牛，低著脖子飲水。河水流得很快，在石頭上激起水花。青草在他的腳下細聲細氣地唧唧喳喳。他看見她們靠著牆壁，臉蛋粉嘟嘟的，扭動腰肢衝他們笑。
“後悔呀！”
沒有人聽見他的聲音。
太陽落下去了。老娃娃回到小屋裏，坐在土炕上，從窗戶向外凝望。遠山的霧更濃了，群山籠罩在暗影之中。蝙蝠出動，在低低的空中，在屋簷下和窗戶前滑飛。幾絲雲彩，被風吹得七零八散，帶走了白晝。
爾後出現了黃昏時的星辰，一閃一閃，像鬼的眼睛。沒有月亮。老娃娃吃了一鍋煙，走到小屋門口，仰望天空。
夜空深邃。一顆流星拖著一條明亮的尾巴落下地麵。他聽見公雞在叫，感到夜幕遮蓋著大地。他聽到咯咯的蛙鳴和蟋蟀的叫聲。他聽到狐子從草叢竄過的窸窣聲和夜霧打濕樹葉掉下水珠的吧嗒聲。現在，可以聽到小河裏的水流聲了。他諦聽著夏天寧靜的夜晚裏所有的聲息。
老娃娃在炕上坐下，等待睡意來臨。可是他現在沒有瞌睡了，他把一生的瞌睡都睡完了。他害怕黑夜。他剛一閉眼，麵前就有一群窯姐兒在扭搭腰肢，臉蛋粉撲撲的，挽著高高的發髻，屁股又肥又大，散發出一股迷糊人的香味。他摟住其中的一個。他摟住了自己的腿。
他聽到公雞在啼叫。黎明的時候，他睡著了一會兒，但很快又醒了。太陽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