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在水庫工地
那一年我們十七八歲,在水庫工地指揮部當民調工。我和馬軍住同一孔窯洞。我每天到熱火朝天的第一線采寫稿件,供廣播站播出。馬軍是電影放映員席師傅的助手,兼做些雜事,正常情況下,三天放一次電影。馬軍很喜歡這個工作,無論做什麼都埋頭認真,整天不聲不響的。
我經常看見馬軍一有空就捧本書學習,那個刻苦勁兒,挺讓人佩服的。
馬軍那時候一心要學一門技術,他出神地望著窯洞外麵,對我說,若能像席師傅那樣當個電影放映員,或者像他父親的一個朋友那樣當個拖拉機手,這一輩子在社會上就會有個混頭了。我知道,這是我們許多人共同的願望。
由於我們的身份仍然是農民,所以指揮部的正式幹部可以任意支使我們。比如,馮幹部喜歡打撲克牌,經常要求我們給他撐攤子。馮幹部極看重尊嚴,不願意輸牌,一輸,就漲紅了脖子臉生氣,硬要沒完沒了地打下去。但你也不能明顯地故意讓他贏,這樣他又覺得沒意思。有一天下大雪,工地停工,馮幹部說:“咱們今天必須打牌。”馬軍歎口氣,把手裏的書放下了。經過抓鬮,馬軍和馮幹部麵對麵打對家。馬軍手中拿著牌,不時會睖睜住,一副走神的樣子。我猜測他一定是在琢磨某個原理呢。他出牌就遲疑些,甚至出錯牌,馮幹部就會十分惱火,大聲斥責他。席師傅在一旁觀戰,他的長臉笑嗬嗬的,表情豐富,但他隻觀戰,從不染手。席師傅這時勸解說:“玩的個事,不必認真嘛。”馬軍呢,齜牙一笑,一副羞愧的模樣。我想,即使他心裏對馮幹部有千般不滿意,也不敢在麵上流露出來。其實我也一樣。這牌從下午打到天黑,我早就憋著一泡尿了,但鏖戰正酣,誰敢輕易言尿呢。到小半夜,我看見馮幹部的嘴一咧一咧的,一副努力隱忍的樣子,他大概也憋不住了。
果然,重新洗牌時,馮幹部提議說:“大家去尿一泡。”我們像獲得新生一樣呼啦啦擁到窯門口去解褲帶。
外麵很冷,我們不禁打了個寒噤。外麵很黑,伸手不見五指。外麵的雪大約有半尺厚,我們的尿射出去無聲無息。馬軍突然“呀”了一聲,說:呀!我褲子熱。”馮幹部說:你這年輕人沒睡覺就說夢話。”
他很輕鬆地進窯去了。重新開局以後,馬軍顯得心神不寧坐立不安,這直接影響了馮幹部的興致。馮幹部把牌摔在床上,情緒很壞地說:算了,不打了!馬軍你這人真沒意思透了!”散攤後,在昏暗的燈光下一看,馬軍的棉褲上濕了一大片。從剛才幾個人站的位置判斷,可以肯定那是馮幹部的尿水。馬軍卻正色說:“不敢亂講!人家是幹部哩。
你不知道,我爸繞了多大的彎子,我才能到指揮部來。我還沒學到技術呢。”
這一場大雪鋪天蓋地,工地好幾天不能開工,工人們除了開會聽念報紙社論外,就窩在工棚裏睡大覺。指揮部擔心這樣下去會發生一些節外生枝的事,決定連放兩晚電影。高音喇叭把這個消息一廣播,滿山溝裏頓時響起歡呼聲。
因為雪厚路滑,縣上送片子的卡車不能下到溝裏,必須有人爬上山頂去把片子背下來。席師傅的意見是,最好派兩個有經驗的工人去,翻山越嶺的挺危險,給人家多記點工分。但是,馬軍不同意。馬軍看了看我們領導的臉,說:“這個任務是我的。”他舔舔嘴唇,把褲帶緊一下,午飯後就出發了。
我們早早在雪地裏掛好銀幕,等著片子的到來。工人們比我們還早,黑壓壓站了一溝川。暮色降臨時,馬軍肩上一前一後用繩子吊著兩個片盒,咣當咣當,雄赳赳地出現在銀幕前。我們都迎上去。席師傅驚喜地說:“取上啦?”他連連誇讚馬軍又能幹又準時。馬軍抹了一把頭臉上的汗水,蹲到地上,雙手托著下巴喘了一陣子粗氣,說:“我一路上掐算著時間哩。”事實上他比席師傅預計的時間提前了將近十分鍾。馬軍說著,就在放映機旁忙開了。我們聽見,他很得意地輕輕吹了幾聲口哨。在放映機旁的光影裏,我們看見他頭頂上久久飄繞著一股股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