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電影中場時抵達,又在電影中場時離開,電影時時刻刻都在上演,我們來了,又走了。所有人都會這樣,沒有所謂的正確的時間或者錯誤的時間,隻有屬於我們的時間—我們應該出生、死亡的時間。

從淋浴室洗完澡出來後,我感到胸口一陣低悶,壓抑得無法呼吸,一種無緣由的憂傷。我在浴盆邊緣坐下,慢慢地體會憂傷的存在—讓它在我體內自由,等待它向我傳遞它存在的理由。隨著每次緩慢的深呼吸,答案開始浮出水麵。空氣中彌漫著春天的味道,我寫作的冬天要結束了—跟這本書說再見的時候就要到了。

我知道一般情況下自己在這個時候的情緒起伏。一本書就要結尾的時候,我一麵著急想趕緊寫完,同時又想慢下來,最後再體味一下這個過程。這是我寫的最後一章了,寫結語總是喜憂參半的事兒。然而這次,似乎不僅僅是這些……

我意識到自己十分擔心一位病重的密友。我為他、為自己、為我們感到害怕。我擦幹頭發,刷了些睫毛膏,又在嘴唇上塗了唇膏。我要收拾打扮妥當,因為今天我要和露易絲在溫哥華市中心參加一次活動。我們約好半小時後見麵吃早餐(她總是會提前到達)。這次,我打定主意要早到一次。

我們在旅館餐廳後麵一個安靜的桌子旁坐定。采訪時的程序現在已經成了我的第二天性。剛坐好,我便取出手機按下了錄音鍵,隨即從包裏取出本子準備做筆記。現在,露易絲就在我麵前,我感到有點兒脆弱,也有些許恍惚。雖然我在盡自己最大努力控製自己的眼淚不要流出來,但是在露易絲麵前,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完全透明。她看出來我的情緒有些不對勁兒,但是什麼也沒說,隻是一直盯著我的眼睛,等著我先說話。

我有一位關係很親密的朋友病得很嚴重,我告訴她,我害怕他可能會突然離開我。雖然我也想盡量保持樂觀,但是還是會禁不住擔心他會挺不過來。我不知道要如何跟他討論這件事,我知道你在疾病和死亡方麵有大量的經驗,我隻是想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

“你愛他,”露易絲立即說道,“就要替他把這次生病變成積極的體驗。人們遇到麻煩的時候,我總是會集中做幾件事。首先,我隻關注他們是誰,而不是他們都得了什麼病。我喜歡提醒他們他們是多麼棒的人—風趣、體貼、睿智、善良。我總是會提及我們共處的時光裏最珍惜的回憶。最重要的是,我會讓他們引導對話的這個過程。我們要尊重他們的處境。我隻是會簡單地問他們在某個情境下感覺怎麼樣,讓他們的回答引領談話的下一步走向。”

聽到露易絲的話,我的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她看到我的樣子,伸手從包裏拿出一張紙巾。“你永遠不會知道每次旅行會引領我們通向何方,不是嗎?”她微笑著提醒我,順手把紙巾塞到我手裏。“發生這種事,太難為人了。”

我知道我們必須想得樂觀點兒,但是……

“但是,等一下,”露易絲打斷了我的話,“死亡不一定就是消極不好的事兒。死亡也是人生中積極的一步。我們所有人終究會邁出這一步。你現在感到不安,是因為你不想你的朋友現在就邁出這一步而已。”

或者說不要以一種這麼痛苦的方式,我承認道。

“是的,要確保我們心愛的人不要遭受任何痛苦,這點很重要。我記得我母親垂危的時候已經是91歲高齡,而且病得非常嚴重。醫生想給她進行一次大手術。我說:‘堅決不行!她現在年齡這麼大,你不能再讓她經受那番折騰了。不要手術,不要讓她受苦就好!’這就是重中之重—讓她遠離痛苦,慢慢離去。她就是這麼走的。在最後的幾天裏,我母親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她會陷入昏迷,清醒後就談談各個親戚,接著又昏迷過去,醒來後再說一個人的事兒。她沒有經曆任何痛苦。這點對我真的非常重要。”

“謝麗爾,在某一時刻,我們所有人都要拋卻此生,我覺得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你看,我父母沒有給我傳述過死後要下地獄的觀點,雖然我曾經有過地獄一般的生活,但是由於我不相信什麼死後下地獄,我就不懼怕死亡。我覺得我不會下地獄。我已經去過地獄,已經從那裏出來了。”

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露易絲語氣極為平淡,如果沒有經曆過一段痛苦的過去,是不能這麼平靜的。我點了點頭笑了,擦幹臉上的淚水。

“我們要克服別人灌輸給我們的關於死亡的種種可怕想法。”露易絲繼續說道,“如果你父母去的教堂充滿各種關於地獄之火或者遭譴下地獄的信息,你可能會對死亡害怕至極。你會想,我表現得夠好嗎?如果不夠好的話,會不會永遠都要遭受地獄之火焚燒之苦?如果你認為自己將會永久遭受地獄之火焚燒的話,那你對死亡就會充滿極度恐懼。”

“難怪這麼多人會害怕死亡。許多宗教都會以某種形式傳達這麼一個信息—你是一個罪人,你要好好表現,否則死後就要為此付出代價。也許你不會在地獄裏被焚燒,但是你終究會付出代價。如果是這樣的話,死亡就變得十分恐怖。”

想到地獄和詛咒的概念,我回想起自己兒時的經曆。小時候,我非常熟悉地獄和天堂的概念以及存在於天堂和地獄之間的煉獄。父母會教導我要相信一個表現良好、遵守教義的天主教徒死後會升入天堂,否則,就會下地獄。而那些需要贖罪的人或者還未接受洗禮的孩童,則會停留在地獄邊緣或者煉獄狀態。

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在上床睡覺前我會在床邊跪下來,不停地重複耶穌、聖母瑪利亞、約瑟夫的聖名。我會重複默誦許多次,直到自己能夠將自己的靈魂從煉獄提升至天堂。一想到有人被困在一個會使他們感到恐懼孤寂的地方,我就感到非常遺憾。幸運的是,我逐漸成熟,開始探索許多種宗教和精神習俗,進而放棄了地獄的概念,養成了一種個人信仰,即死亡隻是一個過渡點,會將我們和我們的創造者重聚在一起,共享關愛、憐憫以及原諒。

在現在的人生點上,您害怕死亡嗎?我問露易絲。

“不害怕。我不想立即離開是因為此生還有許多未完的事情想做。但是,我這一輩子都會這麼說。我們所有人都會。總還有一件事要做—參加孩子的婚禮,生一個孩子,或者寫完一本書。我一直有種強烈的感覺,我們在電影中場時抵達,又在電影中場時離開,電影時時刻刻都在上演,我們來了,又走了。所有人都會這麼做,沒有所謂正確的時間或者錯誤的時間,隻有屬於我們的時間—我們應該出生、死亡的時間。”

我考慮了一會兒在電影中場時離開這個想法,同意死亡最讓人痛苦的地方在於—沒有固定的、預定好的發生時間。

露易絲解釋道:“我相信,在我們降生以前很久,我們的靈魂就已經作出選擇,要學會某些特定的課程—關於愛彼此、愛自己的課程。我們學會了愛的課程後,可能就要愉快地離開,因為我們沒有必要去經受痛苦和折磨。我們知道,下一次,無論自己選擇在何地重新降臨此世,我們都將會帶著前世學到的所有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