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謝本師”(1 / 1)

唐弢

章太炎先生已經故世多年了。偶然翻檢他的文章,讀到一篇《謝本師》,雖然我自己並沒有“為人師表”,隻因近來聽到一些老專家、老教師的議論,心有所涉,不免來饒舌幾句。

章太炎從二十三歲起讀書於西湖詁經精舍,在德清俞曲園門下學習,前後七年。俞曲園著有《春在堂全集》五百卷,其中關於樸學的有、《群經平議》、《諸子平議》、《古書疑義舉例》等書。他的治學方法多本高郵王氏,所以當時人往往將這三部書和王念孫、引之父子的著作比較,認為《群經平議》不及《經義述聞》(王引之),《諸子平議》可以和《讀書雜誌》(王念孫)抗衡,《古書疑義舉例》則超過了《經傳釋詞》(王引之),輿論推崇,可見一斑。俞曲園的淹博和精審,使章太炎受益不少,後者也一直念念不忘。太炎年輕時具有民族思想,熱情愛國,遊曆台灣回來,反對帝製,倡言革命。有一次,他去晉謁老師,曲園對他大為不滿,嗬責甚嚴,說他主張革命是不忠,遠離父母之邦是不孝,不忠不孝,這就算不得是人類,“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太炎在俞門執弟子禮,一向非常恭敬,隻有這一回不讓步。

他抗辯說:“弟子以治經侍先生,今之經學,淵原在顧寧人。顧公為此,正欲使人推尋國性,識漢虜之別耳,豈以劉殷、崔浩期後生也?”這些話都記在《謝本師》這篇文章裏。

章太炎後來設帳主講,列名門牆的人很多。當“五四”前後新舊思想激烈衝突的時候,他的弟子中也有人如法炮製,來了一篇《謝本師》,算是精神決裂;後來這位寫過《謝本師》的章門弟子,又為他自己的學生——第三代所“謝”,不得不宣告“破門”。從曆史發展的角度看來,這一點本來不足為奇。但自然也還得看“謝”的是什麼,憑什麼“謝”,因為這究竟不是形式上的循環。

平心而論,章太炎在樸學上的造詣,是超過了俞曲園的,然而飲水思源,他始終沒有忘記俞曲園的教導;他之所以“謝本師”,是因為自己要革命,而俞曲園卻反對他革命。從師生關係上說,前者的確有應該被“謝”的缺點,後者也的確有非“謝”不可的苦衷。“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愛吾師”是為了“愛真理”,“愛真理”也正所以“愛吾師”。這樣的師生關係,我想應該為今天的老專家、老教師們所首肯。然而太炎先生是厚道的,他後來寫《俞先生傳》,對這點就略而不談。

弟子比老師更好,後輩比前輩進步,這個現象值得歡迎,決不至於動搖老師愛護弟子、後輩尊敬前輩的原則。由於弟子在某些地方超過了本人,因而悻悻然宣告“破門”,天下似乎不會有如此糊塗的老師;反過來,但願天下的弟子個個都能超越老師,使老師覺得“後生可畏”——種帶著欣悅的“畏”。畏其果真有作為,有成就,而不是為了別的什麼。那就對了。

章太炎的“謝本師”並非一件大事情,然而或者可以從中悟出一點師生關係、青老關係的道理來。作者“所言者小”,而讀者“所見者大”,這就是我執筆時一點微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