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惠
在北京住了那麼些年,經常路過天安門,也就總見著豎在金水橋前的華表。可這華表到底是代表怎麼回事呢?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要打聽。後來讀《史記》,才終於曉得,這華表原來大有來曆。
據說,在唐虞盛世,“聖君”們很重視接受群眾的監督,注意聽取各種意見。除了在朝廷裏設有史官、諫官之外,對來自民間的意見也很重視,“士傳言諫過,庶人謗於道,商誘議於市”,知識分子、平民百姓、做生意的人,都可以公開議論政事。堯又是其中一個很得人心的聖君。他在治理國家的時候,有一項措施是,樹一根有一條橫木像個“午”字那樣的“表”在外頭,叫做“誹謗之木”,讓人們把他在政治上的缺點寫在上麵。這“誹謗之木”,相當於意見箱、意見簿之類。它就是華表的前身。
這“誹謗之木”如何一步步演化成華麗的裝飾品華表呢?照我看,大概同“誹謗”這個詞的含義的變遷有著很密切的聯係。
如果我們細心地分析一下,確實可以找到不少這樣的現象:
一個詞,本來的意思是好的,褒的,由於種種原因,它開始同它本來的含義區別、分開甚至鬧到對立起來,變成一個壞的貶的意思。例如“辯論”這個詞,按照字典的解釋,按照過去的理解,應當是持不同意見的各方互相辨論,分清是、非、真、假的意思。討論問題的各方麵應當是平等的,討論的方法應當是說理的。然而,曾幾何時,“辯論”這個詞兒卻變得有點可怕。“辯他一辯”“這個人挨辯論過”,這話給人的印象是這個人犯了非同小可的錯誤,最少批判過。“造反”這個詞,在封建社會和解放前,等同作惡;解放後,明白“造反”其實就是革命;後來,又給林彪“四人幫”把它搞成同搗亂、破壞一樣意思。諸如此類,例子不少,“誹謗”這個詞,同樣有過這種經曆。
現在我們講“誹謗”,那意思,歪曲、造謠、誣蔑之類的詞義是相同或相近的。其實,在最先,“誹謗”隻是非議意思。對政事有什麼非議,你就寫在“誹謗之木”上頭,如同今天寫在意見簿上一樣。既然是非議,是意見,粗分起來,最多兩種。一種是符合事實的,正確的;一種是不符合事實的,錯誤的。為什麼後來“誹謗”就隻剩下後一種含義呢?一種可能是“誹謗之木”老是寫著一些造謠誣蔑的謊話,因而慢慢把“誹謗”這個詞敗壞得如造謠;一種可能是,那上頭寫的其實是一些實實在在的值得聽聽的意見,統治階級不喜歡,把一切非議都說成是壞的,得定罪的,慢慢地也會把“誹謗”同惡毒攻擊混同起來。看來,在封建社會,後一種可能性要大些。誹謗變成惡毒攻擊,“誹謗之木”給塑上龍鳳,成為擺設,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這也不純是靠推理。大家都曉得,秦始皇那時就是不歡迎提意見的。劉邦數秦的罪狀,說它“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隻要非議一下秦始皇,就有滅族之禍。賈誼給漢文帝上書,也講到秦所以失敗得那樣快,就是由於他“縱恣行誅,退誹謗之人,殺直諫之士”。從這裏看,在漢那時,“誹謗”兩個字還並沒有等同造謠誣蔑;但是,秦始皇卻早已經把它看成是很壞很壞的字眼了。也許在秦那時,“誹謗之木”就早成為阿房宮前麵的華表了吧?
在封建社會,一些開國的皇帝,一些比較清醒的政治家,多少懂得設立這個意見牌之類的必要性。唐太宗李世民的納諫且不去講了。朱元璋也是個開國皇帝,他設了一個通政使司,就頗有點豎“誹謗之木”的味道。按規定,“凡四方陳情建言,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事”,可以密封交到通政使司,然後直接送到朱元璋手裏。洪武十年,他任命曾秉正當通政使,對曾“訓諭”一番。意思說,政治好比水,得經常流通,使下情容易上達,天下才得太平,所以管這個單位叫“通政司”。朱元璋讓人民有機會直接向皇帝非議政事,這個製度應當說是好的。
但是,封建帝皇到底不可能同人民群眾有真正的“流通”,更多的時候是堵塞,搞“誹謗者族”。朱元璋自己當政時都未必通,他才死不久,一切更是告吹。不要說來自民間的非議他的子孫聽不進,因為進諫而被皇帝下令廷杖至死的,多得難以統計。
到後來,好幾個皇帝索性根本不同大臣照麵。當了十幾年皇帝,見過一次大臣,就被歌頌為“盛事”了。僅僅因為諫阻正德皇帝老是去遊玩,就有數以百計的大臣罰跪午門,關入囚獄,廷杖至死。如此這般,渾渾噩噩地過了一百六十多年。
於是,明朝永樂皇帝修建的宮殿在,華表在,而明朝的江山卻被這些未必懂得華表的作用的子孫斷送了。豎立在那裏的華表,就成了這一切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