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厚英
每當在報刊上讀到“現代人”應該如何如何的文章,心裏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羨慕和惆悵,做一個“現代人”真幸福,可是我這一輩子是做不成“現代人”了。
“現代人”是標準越升越高,這便叫我望而生畏。甚麼主動型,開拓型,多麵手;甚麼語言能力,社交能力,應變能力;甚麼會工作又會生活,會唱時代曲還會跳迪斯科,大概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要調動起來,擔負一項任務。年近半百的我,怕是難以適應了。
這且不說。由於先天不足又後天失調,我覺得自己與“現代人”之間存在著生理障礙和心理障礙。
生理障礙者,是說我的腦袋有點朝後歪。“現代人”頭朝前,看到的自然都是現代的東西,而我卻更多地看見過去的東西。比如,我看到古代人的模樣,決不是主動型的。他們的頭腦和手腳都被一種特別精密的機器固定了,非被動不可。一主動,就表明機器出了毛病,需要檢修。開拓?我也沒有看到多少古人能這樣做的。開地拓荒,這是有的;但在社會生活和學術思想領域裏,有多少空地供你開拓的?
一切都已統一規劃好了。該種花的種花,該栽樹的栽樹,不能種花也不能種樹的地方就用帶刺的籬笆圍住。甚麼叫多麵手?我們的古人一再教育我們,賣啥吆喝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管得多了,想得多了,長不成個好老頭兒。頭發脫落,頭皮暴露,人家一個巴掌打過來,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決不會是相等的。頭可能被打成“腦震蕩”,變成癡呆,而打人的手有幾隻“震蕩”的?“震蕩”了又何妨呢?照樣可以打在另一個光頭上。
生理障礙自然影響心理,心理障礙便產生了。經常發生思維錯位,把現代的思想古代化,又把古代的思想現代化。諸如:
現代人說,我們都要做一個永不生鏽的螺絲釘,我想,這比孔夫子還落後,孔子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求人各安本分,不許越雷池一步,但至少還沒把人當做釘。人還是活的。
現代人說,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我想,這和老子所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差不多。世界上沒有比死更可怕了,不怕死,還怕甚麼呢?
孟子說,民以食為天。我想,按現代人的觀點這是歪曲勞動人民形象,忽視精神文明,朋友說我是胡言亂語。做夢掄板斧,胡批。
朝非子說,“晉之故法未息,而韓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後君之令又下。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則奸多。故利在故法前令則道之,利在新法後令則道之。利在故新相反,前後相悖,則申不害雖十使昭侯甩術,而奸臣猶有所譎其辭矣”。我大惑,覺得韓非子哲學思想陳舊,不懂得世界要走向多元化。可是朋友又笑我,說我根本不懂得甚麼叫多元化。
是耶?非耶?故耶?新耶?腦子裏亂成一鍋粥,嗚嗚,想哭。
思維錯位還罷了。行為也會錯位,一心想走上金光大道,結果卻上了危橋……
這副德行,哪裏做得成現代人?所以我想,算了,目標定低點吧,先做個老實人,找一所低級的醫院,請一名高明的大夫,端正了歪頭再說。——但願不要矯枉過正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