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3章 “化我”(1 / 1)

安立誌

五年前,我曾在《文彙報·筆會》寫過一篇《“我化”》,今天突發怪想,想起了這個題目——《“化我”》。

我曾將《“我化”》中的“我”,解釋為近似“中體西用”中的“中”,而在“化我”中,需要解釋的不是“我”而是“化”。在這裏,“化”,取融化、消滅、化解、融溶的涵義。當然,這裏的“我”,也不就是安立誌,而是作為個體、自我的抽象。

那麼,“化我”,能將“我”“化”到哪裏去呢?那是一個極好聽、極邏輯的所在——“我們”。

將“我”化入“我們”,是好事還是壞事?不好簡單言說,《隨筆》今年第三期刊登了兩篇有關“我們”的文章,一是何滿子的《踵邵燕祥辨“我們”》,一是筱敏的《劄米亞京的現實》。前者討論的話題,筆者也曾涉及過,在此不贅。後者提到劄米亞京的作品《我們》,讀來很有些意思。在劄米亞京這篇自稱為“新現實主義”的作品中,作者講述的是,在未來的某個年代,有一個名叫“惟一國”的極權社會。在這個社會中,作者預告了“我”的意義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無我的整體——“我們”。在這個“惟一國”裏,沒有“我”的位置,隻有“我們”是至上的,作為“我們”的最高代表,則是“至高恩座”,而“我”都化成了圍繞在“至高恩座”周圍的“號碼”。

在這個“惟一國”裏,體現了“我”的東西,比如個體生命、個人權利,都變得毫無意義,“我”就是一粒砂石,隻是壘砌金字塔的“原料”。這個以“我們”為特征的“惟一國”,就是由千百萬麵目模糊的“我”堆疊而成的碩大無朋的金字塔,塔尖上矗立的是神一樣的“至高恩座”的絕對意誌。

寫到這裏,我想起了一九九五年底在《讀書》上讀到的劉軍寧那篇很有名的《毋忘“我”》。提倡“忘我”的動機旨在“化我”。在中國傳統倫理學裏,“我”並不是一個褒義詞,“我”等於“個性”,等於“自私”,等於“貪欲”。於是,在古代的自稱裏,凡是涉及第一人稱的地方,就隻好使用“在下”、“鄙人”、“奴才”這樣自輕自賤的字眼。由於漫長歲月的熏陶,終於使“我”名聲敗壞,也才提出了許多“化我”的思路和做法,“忘我”、“無我”、“小我”中的“忘”、“無”、“小”,也都是“化”的近義詞。正是基於這樣一種認識,“我”(哪怕這裏的“我”,還是自治、自律之“我”)沒有權利而存活,“我”存活的價值隻在於成為“我們”中的一分子。

與“我”相對應,“我們”則是極其榮耀的。“我們”等於“組織”,等於“單位”,等於“集體”,等於“社會”,而這些名義都是冠冕堂皇,不可褻瀆的。正因如此,“我們”才演變成為化解了“我”的烏托邦。“化我論”所要求的人,是不思考、無感覺,不判斷、隻待命的“肉體”,其實質是要其交出生命和思維,隻作為“鼠標”式的工具而存在。且不說某一時期,由“紅色喬太守”亂點的“革命鴛鴦譜”曾成時尚,即就“史無前例”的時代而言,“願作革命螺絲釘”,曾作為“革命者”引以為律的目標,“擰到哪裏都無怨言”;“願作革命一塊磚”,也曾是“小將們”刻意追求的境界,“東西南北任爾搬”。由此可見,對於“我”的化解,正是所有以“我們”自居的獨裁者的衷心希冀。“有了眾人的忘‘我’,才有埃及的法老、中國的帝王、德國的希特勒的不忘‘我’。”(劉軍寧語)

我對埃及的法老不知其詳。在故國,中國的臣民,將“我”化解為一堆“草民”、“蟻民”,因此,在皇上眼裏,看到的隻是一片匍匐的屁股;在德國,該國的“公民”,將“我”化解為一堆抽象的“符號”、“號碼”,於是“我們”才真誠地呼喊:“元首,我們屬於您!”

但從這句口號,人們卻會發現,由鮮活生動之“我”化入的混沌模糊的“我們”,名義上是一個群體,一個組織,一個幫派,實質上也是“我”,是一個特指的“我”。這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

“我”——“我們”——“我”。在這過程中,“我們”是對芸芸眾“我”之否定;從“朕即國家”來推斷,否定了“我們”的“我”,無疑於“陛下”、“元首”或“至高恩座”。處於“完成階段”的這個“我”,並不是前麵那個“我”的簡單重複,當然更不是什麼進步和提高,而是倒退和跌落。即通過對所有“我”的化解,而強化了的一個特定之“我”。

劄米亞京將他描述的未來社會稱之為“惟一國”,涵義甚深。“惟一”道出了實質,但與其說是“惟一國”,倒不如說是“惟一我”。多麼可悲的否定之否定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