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1
《江西人的尷尬》
這幾年出了不少談地域文化方麵的書籍,它們多半都回避了談贛文化。隻要不是傻瓜,誰都能夠看出來,這裏存在一個絕非粗心留下的空白。這空白對於江西人來說,無疑是一個尷尬,但對作者來說,則多半意味他們尚沒有讀懂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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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雨先生在《上海人》一文中寫過,在中國做一個上海人是頗為尷尬的。我讀下來的感覺是,在曆史地位與現實狀況之間,在國人的印象與自我的評價之間,上海人是有某種尷尬。不過與江西人的尷尬,一種自改革開放以來好似暴風雨來臨前的烏雲一樣在心頭越聚越厚的尷尬比起來,這份尷尬隻是剛好能夠打濕地皮的毛毛雨。
對於江西人,隨隨便便可以說出來的尷尬就有——
其一,“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大概小學生都知道這八個字,出自於唐初四傑之一的王勃的洋洋大賦《滕王閣序》。這八個字以及這篇文彩斐然的大賦,確鑿無疑地是獻給“南昌故郡,洪都新府”的,為此公元675年的那一天,洪州閻都督專門為這位年僅二十幾歲的才子設宴,後者臨行時,又送了他五百匹綢緞作為禮物。看來,史書上未載其名的閻都督,不但尊重知識分子,而且還多少有些了解知識產權的意思。
當然,國家專利局不會出具證明,但這八個字的專利,板上釘釘是屬於江西了。事實卻是,這些年來,在國內介紹各自地區的報道與其他宣傳材料上,在形形色色的展覽會、招商會上,這八個字,一對詞組,是使用最頻繁的漢字,它好像已經匿跡了的全國糧票,昔日放之四海而皆準。從不與你商量,更不會來支付版權轉讓費,用了就用了,而且用在他那裏,往往更覺得是真的,用在自己這兒,有時反倒像在賣假酒一樣,心口有些發虛。你能夠怎麼樣呢,如同活字印刷是我們的老祖宗發明的,可日本人學去後,又做成了電腦賣給中國人,我們再氣急敗壞,聯合國也不會管這件情感官司;這事,你再覺得無視於你,甚至無視得那眼角的餘光也未把你放進去,可告到了國家專利局,它一樣不會受理……
其二,在中國革命的各個曆史時期裏,江西僅有名有姓的烈士達二十六萬餘人,大量沒能留下姓名的無名忠骨更是恒河沙數,這是江西的光榮,也是建國以後江西幾乎是唯一的優勢了。我們不知疲倦地敘說著,充滿摯情地歌吟著井崗山,紅土地,英雄城。前幾年說得少、曆任中央領導人來得也少的地方就是贛南了,據說是建國後不少的中央領導人,如毛澤東、鄧小平,當年都在贛南遭到錯誤路線的無情打擊,虎落平陽,胸鬱難伸……
一位曆史學家獨具慧眼,這樣告訴我:江西如此熱衷於在自己革命曆史上造勢,其潛意識裏一定蟄伏著一個情結——要在中央的眼裏取得正統地位,這意思倒不是哪個個人想在中央謀取高官顯職,而是說對新中國的誕生作過巨大奉獻的江西,無論是在何種情況下,都有資格在大蛋糕裏多切一塊。
現在,大概在每年的一兩個紀念日裏,能夠感覺到三山五嶽投來的敬意。隻是在“希望工程”一類的慈善事情上,可以發現老區的孩子們常常被善良的人們作為首選目標。除此之外,猶如雪崩一樣正日愈深地卷入市場經濟的中國各省市,決不會因為你有井崗山、英雄城,就對你網開一麵;而且,也可以與李奶奶一般訴說起革命家史的黃土地、黑土地,眼下都在打著一場不見硝煙卻在資金、技術與市場上爭奪一樣激烈的大戰,更不會見了紅土地便視作貴婦淑女,自己去做了一邊文質彬彬等著的英國紳士……如此敘說了歌吟了,有多大的回應和效益呢?可如果不敘說不歌吟,在別處眾多的優勢包圍下贛地再沒了聲音,此時的處境就不僅僅是尷尬,我看還多少有了些悲涼的意味。
其三,這幾年出了不少談地域文化方麵的書籍,其中主要的我都瀏覽了一遍,我發現它們多半都回避了談贛文化。在一套上下兩冊、名為《人文中國——中國的南北情貌與人文精神》的書裏,作者們如數家珍地娓娓道來:“鍾靈毓秀浙江人”,“精明海派上海人”,“儉樸尚學安徽人”,“辣勁衝天四川人”,“古風猶存西南人”,“叱吒風雲湖南人”,“隨和機巧湖北人”,“敢贏敢拚福建人”,“獨領風騷廣東人”,“浩蕩一脈齊魯人”……
從江西的周邊地區看,所有的省都全了,唯獨沒有江西。從傳統的華東行政區域看,除了江西,所有的省市都在那書頁上森羅萬象,魚龍曼衍。隻要不是傻瓜,誰都能夠看出來,這裏存在一個絕非粗心留下的空白,這空白對江西人來說,無疑便是又一個尷尬,但對作者來說,則多半意味著曆史知識裏的一個盲點。
關於“叱吒風雲湖南人”,可以說的是,譚其驤教授在三十年代初就讀於燕京大學研究院時,作了一篇題為《湖南人由來考》的畢業論文,它告訴世人:
湖南人來自天下,江、浙、皖、閩、贛東方之人居其什九,江西一省又居東方之什九,而廬陵一道,南昌一府,又居江西之什九……
大抵自峽以東,漢民族在長江流域之擴展,由東向西。是以江西之開發,後於江東(泛指江、浙、皖),而先於兩湖。晉之渡江潯陽郡(江西北部)已為多數僑民所歸注,至有宋而江南西路人才輩出,與浙、閩相頡頏,可以想見其財富戶口殷盛之一斑。以視荊湖南北,則其時蓋猶土曠人稀,鮮經開發。贛、湘境地相接,中無巨山大川之隔,於是自密趨稀之移植行動,自然發生矣。故江西人開發湖南,鮮有政治的背景,乃純為自動的經濟發展……
——(《長水集》)
江西人不但胼手胝足開發了湖南,像已經有據可查的毛澤東、胡耀邦的祖籍都在江西,江西人也將自己的風俗習性流布在了三湘的天地間。
“江西婦人皆習男事,采薪負重,往往力勝男子,設或不能,則陰相詆誚。”湘女也以刻苦耐勞著稱,“衣服之上,以帛為帶,交結胸前後”,每每背著乳兒在田間勞作,或者壓著小山似的柴薪,踽踽地走在山裏的羊腸小道上……(宋·範致明《嶽陽風土記》)在江西的民間傳說裏,晉朝為躲避戰亂而遷居南昌的許昌人許遜,一對火眼金睛,看出南昌的地麵下為蛟精巢穴,於是他在城南的井中,鑄了一根鐵柱,下麵伸展八條鐵索,鉤鎖住了地脈,從此南昌水妖絕跡,水患消除。贛人曆代奉祀許遜,為其建許祖行宮、許真君廟,俗稱萬壽宮。人們可以發現,在湖南境內,也遍布著大大小小的萬壽宮。贛人重宗祠牒譜,頂頂放在心尖上的是先人們的墓園。範致明注意到,在湖南的贛移民的後代,即便更曆數世,其支繁派衍也清清楚楚,而且清明或是冬至,總會有人不遠千裏歸省掃墓……
關於“古風猶存西南人”,可以說的是,遷徙於雲南、貴州等西南邊疆的江西人也很多。明朝萬曆年間任雲南瀾滄兵備副使的王士性,一任下來,幾乎隨時隨地都能看到江西人,他們有的經商,走街過壩,有的居住山寨,與當地少數民族打成了一片,乃至一不小心,蒙厚愛混上了部落頭人。王士性寫道:“作客莫如江右,而江右又莫如撫州。餘備兵瀾滄,視雲南全省,撫之人居十之五六。”(《廣誌繹》卷四《江南諸省》)
1958年,雲南文史界在楚雄地區搜集到了彝族民間史詩《梅葛》,其中第二部《造物》唱到蠶絲的來源,說是江西人發現的:“江西挑擔人,來到桑樹下,看見了蠶屎,找到了蠶種。”同書第三部《婚事和蠻歌》裏還說道:“江西貨郎哥,挑擔到你家,你家小姑娘,愛針又愛線……”我想,整日裏穿行在麵若桃花的異族姑娘之中,江西貨郎哥們的心葉,不知會不會撲簌簌地叩動,好似大理蝴蝶泉邊那總在綻開一片絢爛的蝴蝶?
關於“隨和機巧湖北人”、“辣勁衝天四川人”,也能夠說上幾句。
過去有一句老話:湖廣填四川,實際上是江西填湖廣,再湖廣填四川,湖廣是塊跳板,填來填去,猶如民間立冬前做香腸的肉糜,填的大多是江西人。四川的夔州、敘州、重慶、梓童、鬆潘,都有江西移民的後代。毛毛的《我的父親鄧小平》一書中提到,鄧小平的祖上也是江西人,不過與移民大潮無關,是出外做官後再沒有回來。湖廣地區物產豐富,氣候與自然環境與故土相似,更讓江西移民逡巡不已,恍若過江之鯽。因明代家居湖北省公安縣,文學史上稱之為公安學派的袁中道、袁宗道、袁宏道三兄弟,其家譜便確鑿記載了他們係江西移民的後代,其祖籍可能是在南昌與豐城之間的袁渡。漢口的鹽、米、木材、藥材、布和當鋪,人稱六大行業,都有江西人在經營。尤其是漢口的藥材業,江西清江商人幾乎壟斷了這個行業。在湖北的洪江、鄖陽、鍾祥、天門,也聚居著大量的江西商人。明清時,湖廣一帶流傳著“無江西不成市場”的民諺。
還不僅是上麵提到的這幾個省。曆史學家注意到,在明太祖、明成祖時,蘇州的富戶人家被遷去了安徽的鳳陽守皇陵,但事實上外遷更多的是江西人。從明初到清嘉慶時,官方有組織的移民,再加上民間自發地離去,有統計說達到了幾百萬人。
在廣東,孫中山的祖上是贛南寧都的客家人,贛南可謂是廣東客家人曆史命運的重要驛站,其熊熊血脈由北方迤邐而來的高亢一波。在安徽,桐城地區有百分之五六十人的祖上係南昌移民,至今在全國八大方言區裏,桐城話被劃歸於贛方言區,聽聽黃梅戲《天仙配》,便會感覺戲中人物的話與南昌話的差異是很小的。籍貫績溪的胡適先生,在一次與幫他寫了《晚年胡適自述》的弟子唐德剛教授的交談中,兩人都說起自己的先人均來自江西……
贛地的先人,篳路藍縷,風中雨中,真像是一把把革命的種子,不管是拋在了大邑通途,還是扔到了寒山瘦水、僻壤邊寨,都能夠紮下根來,而且薪傳火播
。倘若有機會,我真想到鄂豫交界處的大別山和陝南的商洛山裏走走,有史家告訴我,在這兩座遍布史詩與傳奇的大山中,也遍布著贛人的孑遺。
據說,哪裏在種紅薯、玉米,哪裏的先民便一定有贛人。明初,紅薯由南洋傳入,玉米由美洲傳入,經福建而江西,江西多山區,冷漿田裏難種水稻,卻適
宜栽種這兩種粗放型的作物。於是,它們的流布方向,便成了考察曆史上贛人移民大潮的一大線索。據譚其驤先生的弟子、曹樹基博士考證,在明朝,如同山西洪洞大槐樹是中國北方的一個主要移民點,在南方的兩個主要移民點,均在江西境內,一為鄱陽的瓦屑壩,一為南昌城裏的瓦子角。它們均是由官方設立的,我猜想,其作用會不會有些像“文革”大串聯中的紅衛兵接待站?
在前文提到的那套書《人文中國——中國的南北情貌與人文精神》的封麵上,印著這樣一段話:《人文中國》不是《醜陋的中國人》,這是中國文化的另一種讀本。
打柏楊先生的“醬缸文化”一說出來以後,要談的每一個文化問題,都幾乎在這“醬缸”裏過了一遍。可以理解,該書的作者們很想高蹈遠舉,另辟新途。但遺憾的是,在回避了古代中國南方、乃至北方的開發進程,各地漢民族先民的奔突遷徙,離散融合,怎麼可能講得清楚南北情貌和地域文明?
記得餘秋雨先生說過,上海與中國文化不太和順。與之相反的是,在我下麵的幾章裏,讀者一定能夠感悟:江西倒是與中國傳統文化和順,和諧,彼此間像是瞌困時碰到了枕頭,香黯時移來了紅袖……於是,又一個更具分量的問題發生了——在未對贛文化進行一番勾沉梳理之前,怎麼能粗率地號稱“這是中國文化的另一種讀本”呢?
先生們,在眼下一個浮躁得鹹魚也想翻身的年代裏,我曾對你們充滿敬意,因為你們選擇的是一項最不允許有半點浮躁的工作。可是我現在失望了,在你們的書裏,我發現你們,要不尚沒有讀懂中國,要不,在精神生產的作坊裏磨了洋工,還是表現出了某種浮躁。
其四,江西地處江南西部,在漫長的小農經濟和後來的計劃經濟中,作為農業省份的江西,的確是安定而又富庶的。贛江、撫河、中國第一大淡水湖——鄱陽湖,再有水墨畫一樣溫潤展開的贛撫平原,真可謂是魚米之鄉。即便是在湮滅了幾千萬性命的本世紀中期三年大饑饉中,江西也沒有發生“萬戶蕭疏鬼唱歌”的景象,相反,還一次次地從自己的嘴邊調出不少糧食,去解救一些地方的危急——
1960年的四、五月間,時任江西省委第一書記的楊尚奎到北京開會,星期天會議休息,他卻接到通知,說是周總理想找他個別談談,請他不要出去。大約十點半鍾,總理進了他的房間,眉宇間深藏著一種憂鬱之色,顯得心事重重。楊尚奎一下想到,總理這個時候找上門來,八成要談的是糧食問題。果不其然,總理告訴他,去年全國有好幾個產糧省,包括四川這樣的糧食大省都遭了災,估計今年的生產形勢也很糟糕,所以國家在糧食問題上局麵日趨嚴峻,眼下北京、上海、天津等大城市的糧食庫存都已經挖空,如果不馬上調一批糧食救急,後果將不堪設想。接下來,總理的口氣很是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