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1(2 / 3)

“江西已經調出了十億斤糧食,作出了很大的貢獻,而且你們自己也有困難。但是,和別的省比較起來,你們還是好的。所以我今天特來與你商量,能不能再增調兩億斤,支援中央,以解燃眉之急?”

楊尚奎向總理彙報了江西的情況。在中央調出十億斤糧食之後,江西再次壓縮了群眾的糧食定量,在糧食情況最好的縣,居民最多定量為每月24斤,每天合到八兩米。但在豬肉、食油、禽、蛋之類都少到幾近沒有的時候,一頓吃一斤米下去,也不過像三伏天囫圇裏吞了一根冰棒。在困難的地方,那就要靠“瓜菜代”了。臨來開會前,他去臨川縣一些公社看了看,公共食堂裏開出來的“飯”,大抵上都是紅薯葉子。不要說群眾了,就是幹部們見到省委第一書記也喊餓。他當然有愧,可不管這場饑餓是什麼原因造成的,也不管日後誰該負主要責任,可現在他不準幹部們喊,更不準幹部發牢騷。他們都答應了,表示要嘴一閉,牙一咬,挺下去。說到這裏,楊尚奎的聲音哽咽了,眼眶裏也是一片潮濕……

總理感歎了:“好同誌呀,都是好同誌。江西的幹部群眾曆來有艱苦奮鬥的

好傳統。”

“總理,我說這些不是向中央叫苦,而是讓中央知道江西的情況。我們既要識大體,顧全局,又要考慮江西這個魚米之鄉的群眾對饑餓的承受力。至於再增調兩億斤糧食,總理提出來了,我們說什麼也得支持。我回去再做做工作,統一一下認識,就是再勒緊一次褲帶也是要給的。”

周恩來英氣逼人的臉上,一下恢複了往日的亮堂:“尚奎同誌,我代表中央和人民謝謝你!”又一手扶著楊尚奎的肩膀說,“放心,我不會給你們再加壓力了!”(以上參見水靜《特殊的交往——省委第一書記夫人的回憶》)

這一年秋天,我剛進初中,吃的就是每月24斤糧食定量。剛好在抽條長骨架的男孩子,自然感覺到餓,每天上午一到第四節課,滿教室裏此起彼伏、比什麼都響的準是轆轆饑腸的奏鳴曲聲,為此學校取消了體育課。晚上九點鍾,一個

個便癱去了床上,腦袋裏滿是各種食品的展銷會。我曾幻想過的天下最美味的東

西,後來才知道實在是太小兒科了,不過是煮一鍋麵糊,再往裏麵放上半瓶豬油

,一斤白糖。實在熬不住了,又爬下床,幽靈似地飄去學校圍牆後麵的農民菜地裏,偷摘一顆包菜或是幾個蘿卜,匆匆洗了,扔去又洗臉又洗腳的一個盆裏,下麵架磚點火,就這麼沒有油沒有鹽地煮了吃……

我曾以為,除了戰爭外,自己正經曆著人類兩百年來所有的苦難。沒有哪個大人告訴我們,正在江西之外許多地方發生著的一切,也讓無日不壓迫、吞噬著我們的饑餓感變成了小兒科。在共和國的形勢嚴峻得有一口飽飯常常就能夠救活一條人命的那個年代,再度調出去的兩億斤糧食,卻至少相當於每個贛人嘴邊又擠走了兩個多月的口糧。人們腳上有了浮腫,臉上漫有菜色,但每當看到來自安徽或是河南的乞丐,在馬路上搶了孩子手裏正吃著的饅頭,屢屢聽說哪個縣裏又湧來廣東、福建的饑民……,那時贛人的心態,仍是有些像“二戰”時期和平而又富足的瑞士,在打量著一個戰火彌漫、支離破碎的歐洲。

終於,贛人們很長時間裏那良好的心態支離破碎了!

有幾年中,在官方公布的統計數字裏,除了少數民族地區外,江西是中國經濟發展最緩慢的省份之一。祖籍江西永新現在聯合國任職的劉大任先生,前幾年回故土走了一圈後,感慨與他跑過的中國其他省份比較,江西是膽子最小的地方,山東不等北京批準便解決了與南韓的通航,而江西人真碰著了個什麼機會,則恐怕要在中央三令五申以後,才會像剛剛鑽出雞殼的雛雞一樣怯生生地往外張望……於是,便有了點“撐死膽大的,餓壞膽小的”的意思,他不無沉重地寫道:江西省麵積十六萬平方公裏,人口不到四千萬,大約分別是台灣的4倍和1倍,可它在1990年至1991年的工農業產值,尚不到150億美金,不過相當於台灣一個大財團的資產。

對於曆史與現實深處的真髓,或者某個玄機,洞察的愈是深入,便愈是需要

足夠開闊的空間和足夠距離的時間。既不是搞曆史的,又不能像劉大任先生這樣

周遊列國,落在一般江西人身上的最直接、也最關要害的尷尬,便是所謂“特區的物價,老區的收入”。

在1994年,全國工資水平最高的五個省市,在江西周邊就有上海、廣東、浙江,江西自己則位於倒數第一,僅為全國平均水平的76.7%。而江西同一年的城鄉居民消費水平卻穩居全國高峰,不但消費價格指數超過全國平均水平,在這一年的多數月份也高於周邊發達省市。好似剪刀兩個鋒利的切麵,這無疑造成了江西人生活空間與心理空間的雙重失衡:周邊省區又尤其是沿海地區的消費水平,上揚了本地居民的消費水平;而本地大量農副產品源源不斷地流出,又持續攀升著江西的物價水平。

珍珠港事件,發生在一個早上起來天空湛藍海水也湛藍的星期天。江西人一切經曆過或正經曆著的尷尬,都登陸於八十年代初。

2

一切都是在沒有大波大瀾、大驚大慟中發生的:

不知不覺裏,市場上本地工業的產品越來越少,外地工業的產品越來越多,我們看著“長虹”彩電,用著“容聲”冰箱,襯衫穿著“紅豆”,牙刷上塗著

“藍天”,在消費觀念上,現代市場與現代廣告,正不動聲色地將我們變成一群沒有地域的人。春去秋來,隔三岔五,同事、朋友、熟人裏,不斷有去了沿海地區尤其是廣東的。聽說了,或是送行回來,感覺便如同當年在鄉下插隊時,想盡設法調回城的為正常,能走卻要留下來作種的,反倒是腦袋裏搭錯了哪根弦。隻有到了很想出去走走的日子,卻猛地發現自己的社交圈缺去了一大角時,才會有些煢煢孑立的蒼涼……

當我們和外地的朋友在一塊聊天,曾經我們最想知道而又最不想知道的是對方的收入水平,往往那強烈的反差,幾近能使上了些年紀的人一下高血壓或是心肌梗塞,紛紛送進醫院搶救。但漸漸地,人們修煉好了那一顆顆皮實的心,聽也就聽了,沒有憤懣,甚至都懶發得牢騷,如同當年的紅軍戰士早已經習慣了紅米飯、南瓜湯。

已經在外地工作的贛人,那心則多呈麻花狀,被強烈的自尊與強烈的自卑所扭曲。周圍每有人以輕慢不屑的口氣談起故土,他們的每根神經旋即進入了戰鬥狀態:從中古時期的輝煌到為新中國的誕生作出的巨大犧牲;從廬山、井崗山、龍虎山的綺麗風光,到自77年恢複高考連續幾年裏江西錄取的分數線位居全國前三名,即使是近幾年,每年的錄取線也要高出北京、上海等地方一百多分。迄今中國科大少年班中,江西已輸送了40多個學生,僅湯顯祖的家鄉——臨川一所中學,一年裏就送了五個……為了讓對方明白“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的版權真正是屬於贛地,他們說得手舞足蹈,天庭放光,乃至牙床出血。但如果對方在待之以恭後,又問起江西如此高的分數線,為何卻沒有一所重點大學,或者如許出去的學子現今的下落——一句話,一涉及到現實的江西眾多的困窘時,隨著臉上剛剛還炯炯如炬的目光暗淡下來,他們也不得不啞口無言……

當江西的官員,還有學者、專家,去首都或是外地開牛毛一般多的各種會議

,越來越習慣於坐在後麵,極少發言,像樹林裏油亮的木耳盛滿了春雨的沙沙聲,我們也伸長耳朵靜靜地聽著別人的慷慨激昂,縱橫捭闔,別人對江西便有了“不吵不鬧,不叫不到,不給不要”的印象。漸漸地,我們也習慣了從不叫喚,在當今無論大狗、小狗,餓狗、飽狗都在叫喚的日子裏,江西常常沉默著,這是一種可以稱之為大度、可以稱之為自卑、也可以稱之為矜持,其味道複雜得似羅宋湯一樣的沉默……

一切又像是一次猛烈的突襲,一場猝然而至的政變!

曾幾何時,江西在滿山遍野的紅杜鵑裏綻開著笑靨,在瀏亮、圓潤的興國山歌中升騰著目光,在八一軍旗的金色流蘇裏抖擻著風韻。“文革”時,江西是中

國政治地圖和情感地圖上的一個舉世矚目的熱點,寫作於十年之前的拙著《曆史沉思錄——井崗山紅衛兵大串聯二十周年祭》(刊於1987年第一期《中國作

家》),便極力想記錄下1966、67年冬春之間,連美國偵察衛星也注意到了的中國大地上,踏著半是冰雪半是雨水的泥濘,一場百萬紅衛兵向著井崗山的大氣磅礴而又不無悲壯地進軍……

不過像是發生在昨天的事情。

突然間,自豪被沮喪所代替,爽朗被壓抑所代替,希望被失望所代替。

你隻要去廣東走一趟,便能夠體會這“突然”,像一堵高牆一樣訇然倒在你心上的分量。幾年前便是這樣,在整個珠江三角洲地區,凡是鎮以上的醫院,都有江西去的醫生。凡是縣以上的中學,都有江西去的老師。即便是華南師大、佛山大學等高校,在一些基礎係裏,其骨幹教師或基本力量,也不少來自江西。並不屬於全國分配的江西醫學院,其弟子在粵成立了一個校友會,會員已經達到了八千多人。該院每屆畢業生大約隻有五六百人,這等於改革開放的十幾年裏該院的畢業生,大抵都去了廣東……

這僅是江西的一所大學,還有其他的十多所大學。

這僅到的是廣東一地,還有江西周邊其他的經濟發達省市。

但不能稱之為“人才掠奪”。南霸天並沒有竭澤而漁,相反,倒是吳瓊花們摩肩接踵、爭先恐後而來。在經濟發達地區與經濟欠發達地區之間,必然存在著一種殘酷的人才落差,這是一個世界性的現象。我在拙著《移民美國》(《鍾山

》97年第一、二期)裏提到,據我去年在美轉了一圈下來發現,改革開放以後以留學的名義去美國的中國人中,至今大約隻有百分之一到三的人回國了或是打算回國……

不回來並不意味不愛國。我體會多數如絮如萍的遊子,在看到湧起無邊雪浪、綠綢似的大平洋時,便會想起“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在登高望遠一覽迭翠鋪金卻罕見人跡的鄉野時,就會哼出“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任憑溫熱的淚水滑下臉頰,一滴一滴地落在異國的土地上。很多時候,去國倒是對愛國情懷的最佳操練。但離開江西的人們有所不同,他們極少留戀江西,倘若老家沒有人了,大抵不會想到要回來看看。我感覺,不會是所有的人,但確有相當多的人,在對待千裏外那塊故土的文化認同上,一批批地變成了“甫誌高”。

大量的人才毫不猶豫地離去,更多的人因為年齡、家口、或是惰性不走了,心卻未能隨之留下來。人們仍在各個單位裏工作、勞動,編製著、或是完成著有關江西省國民經濟的形形色色的數字,在這之中,總有好些數字不帶著心血的溫度,漫不經心得似草叢裏猛地蹦起來的蚱蜢。那份多出來的心血,很可能便集中在一隻老母雞的暖腹下,就是晚上也在孵化自己的仕途或是財路。而一些文化人

自視清高,或者沒有蛋好孵,咽下去一肚子的酸水,不得不自視清高,不翻江西的報紙,不看江西的電視,凡是本省的信息,哪怕刺激的像一根針,在其身上也戳不出一滴血來,頗有些“哀莫大於心死”的意思……

一邊是冷冷地麻木,一邊又是幕燕釜魚般的焦灼。

外地有了些什麼新鮮玩意,江西,起碼是南昌很快就會有。先是進酒樓,彼此間互傍的大款與官員們,一個個吃得紅光滿麵,肚皮下凸起女人懷胎六月似的脂肪;而後再進桑那房,他們忙不迭地加炭加水,引來濃濃包裹著的蒸氣,以擠去那些黃澄澄的脂肪。現在當然豐富多了,從KTV到保齡球、泰式按摩,從鄉村俱樂部到釣魚館、洗腳屋……恨不能夠將現世所有的歌舞升平、燈紅酒綠,都快速地“克隆”過來,難翻騰起來墨綠色的大海,那就不妨先攪動一片氣喘咻咻的泡沫。我感覺,在這有時頗為驚人的麻木與常常令人暈眩的焦灼之間,其實深藏著的,是一片全方位的文化心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