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剛一個月,地點在宮裏的大庖西室,朱元璋向解縉談了一會時政後說:“朕與爾義則君臣,恩猶父子,當知無不言。”下去後,解縉當天便寫好一封萬言封事上呈,他批評朱元璋“用刑太繁”,文中為後世創下“國初至今,將二十
載,無幾時無變之法,無一日無過之人”的名句。解縉又規勸朱不必去讀《說苑》、《韻府》一類雜書閑文,應該重用士大夫進行以儒學為核心的修書,以平息一些知識分子們私下“士不為君用”的牢騷……這就是著名的《大庖西室封事》。明太祖對其見識和封事裏飛揚的華彩表示了讚賞,同時也在朝廷上樹立了一個直言時弊的勞動模範。
解縉更想穿皮相之論,作黃鍾大呂之聲,先是獻上字斟句酌煞費苦心的《太平十策》,他以為若要安邦治國,得在諸多方麵改弦易轍。這已經犯了一個大忌,是按皇帝的願望來治理國家,還是按你解縉矮子的麵貌來改造朝廷?接著他替工部郎中王國用起草奏疏,為李善長所謂“佐胡惟庸”謀反鳴冤叫屈,此公當年與朱氏同一心,出萬死,朱氏得天下後,被封為韓國公。良弓藏,走狗烹,這是人人不說、但人人心裏雪亮的事情,他卻要哪壺不開,提那壺了。
不久,解縉又代同官夏長文草疏,彈劾其上司都卿史袁泰。大概是因為奠定明朝基業的關鍵一仗——朱元璋大戰陳友諒,是在江西境內打的,明太祖對贛地民間好訟之風有些了解,洪武十五年,他曾命戶部榜諭江南,內稱:“進來兩浙江西之民,多好爭訟,不遵法度,有田而不輸租,有丁而不應役,累其身以及有司,其愚亦甚矣……”現在這“愚亦甚”的陋習,居然被解縉搬來了朝廷上,處處代人草疏,事事口誅筆伐,上司不在眼裏,皇上亦屢加拮問,對現實瞪著一副牛眼,已成了曆史塵灰的也要伸進一條腿,無疑即便是對現代的統治者而言,這也多半犯下一個大忌……
為王國用起草的奏疏,真是一篇極為精彩的辯詞,在結尾處,他寫道:
李善長已死,但“猶願陛下作戒於將來也。天下孰不曰:‘功如李善長,今
尚如此’,臣恐四方解體也……且臣至疏淺,非不知言出而禍必隨之。然恥立於聖朝,而無諫諍之士。”(《解文毅公集》卷一《代王國用論韓國公事狀》)
一個好打抱不平、敢於佛頭著糞不惜甘就鼎鑊的書生形象,可謂躍然紙上!難怪打“拗相公”王安石起,世人對於贛人的印象中便有了“執拗”一詞。明太祖心裏一定七上八下,可終究沒有讓自己樹的這位勞動模範胸前的那朵花開去腦門上,他要解縉隨父還鄉,“益令進學,後十年來,大用未晚也。”這自然是一張空頭支票,可在若幹年後,一個機遇居然為他兌現了這張支票:
雖然在這之前,解縉孤淒過,謫貶過,沉默與碌碌無為過,但在史稱“靖難之變”即藩王朱棣奪位登極成功後,在南京的仕林裏他卻有了清白之身,永樂年初成祖成立內閣,閣臣開始參與機務,內閣逐漸成為明朝的權力中樞,解縉以進內閣第一人而名載史冊。有幾年裏,凡“大製作”,皆出自於他手。有時半夜他也被叫進宮中,已上床就寢的朱棣賜坐榻前,告以機密重務……
他應該珍惜這遠比勞模更高、更實在的地位,在還鄉那冷雨敲窗的日子裏,他也檢討過自己“率易狂愚,動遭謗毀。”但宛如幾百年後一個偉人的眼裏——知識分子好像永遠不能脫胎換骨,不能得“道”一樣,一個浪漫無羈的文人的解縉,總是壓倒了一個想謹小慎微做官僚的解縉。他的敢作敢為、好動好說,總像冬日蕭條的樹枝,在春天的氣息裏一下浸過水似地膨脹開來:
例如,永樂二年,這屆的一甲進士,狀元曾是永豐人,與解縉有舊。榜眼周述、探花周孟簡,既是曾的弟子又是解縉的同鄉吉水人。二甲進士的第一名楊相為泰和人,第二名宋子環為吉水人,第三、第四名,加上前麵的這五位,即本科前七名進士全出自於江西吉安府。而這一次主考會試,不久又擔任廷試讀卷官之一的,正是解縉。自然解縉是否漏題了的狐疑沸沸而來,還有傳聞說他在考前便答應了讓曾奪魁……他淡然一笑,對瓜田納履李下整冠,全然不放在心上。還有比這更嚴重的事情——
先是,儲位未定,淇國公丘福言漢王有功,宜立。帝密問縉。縉稱:“皇太子仁孝,天下歸心。”帝不應,縉又頓首曰:“好聖孫。”謂宣宗也。帝頷之。
太子遂定,高煦由是深恨縉。(《明史》卷一四七《解縉傳》)
本來這場立嫡之爭,與解縉幹係不大。皇二子朱高煦長得峻峭彪悍,勇猛善戰,在“靖難”中征戰有功,且多次解救其父於危難,當時朱棣便向他透支了這番意思。極想擁載他為皇儲的還有,以丘福為首的靖難武臣們所形成的一個軍人集團。皇太子朱高熾,體胖性仁,有儒雅之風,愛和文人們泡在一起吟風唱月。首勸明成祖立太子為儲的是兵部尚書金忠,靖難期間金輔佐太子居守,對其仁厚之心有所感應,此外還有一班文臣,他們強調的是王朝政治裏立嫡以長的傳統。
對解縉來說,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作為文人才子,他顯然不願效力於一個“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的朝廷;可公開支持太子為儲,在逆拂了成祖的夙願,又開罪了那個因靖難而頭角崢嶸的軍事集團的情況下,便等於為日後的仕途埋下了一筒火藥。解縉最終不能不作選擇,但他昔日長期遭貶在外地,與高煦、高熾談不上有多少曆史淵源,雖人在中樞,這事上卻可暫退幾步,待大局明朗後表態,或者做個呢喃幾聲的鳥兒,在他人的喧囂裏埋沒掉,盡量將風險釋放到最小的程度。
然而,解縉的表現讓史家們目瞪口呆了,當金忠將立儲之爭一事告訴他時,這事還大抵處在大相無形、大聲無音的時候,已年屆不惑的他頓時做了熱血青年,其態度之鮮明,其遊說之頻繁,一下讓金忠退為了二線,自己則成了高煦、丘福等人梗在喉嚨裏的骨頭,紮進腳板上的雞眼。後者隨之將解縉之議在朝中傳播開來,並在成祖麵前告了他“泄禁中語”,本來就心境懨懨不快的朱棣,一下發作雷霆之怒……
不僅僅是解縉的境況,曆史上很多文人都是這樣,一方麵指點江山,臧否滔滔,自以為字字珠璣冰釋了黑暗,句句劍戟捍衛了公正,真理因之昭然於天下,方圓因之井然於紅塵。另一方麵,率性而為,胸無城府,有著幾分孩童般的可愛,仿佛早上開門見一派清純晶瑩的雪地,誰也舍不得來上麵踩上一腳,自以為憑著這單純與可愛,上帝便注冊了自己有不會被人所暗算的特權。
其實,他們的良好感覺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如來佛的巴掌不翻過來。他們的“劍戟”在不斷地戳出別人的漏洞之時,多半其不拘的小節,還有沿途那巫師一般狡黠的笑幕,也一路布下了他們一個又一個的漏洞。這些漏洞,暫時還是一地的雞毛,似乎沒有誰想到要撿起來,用去什麼正經地方;但那個巴掌一旦翻了過來,這些漏洞,便落葉一樣紛紛刮去了他們的身上,既像是一百張嘴,它們再怎麽顫動如羽開合似風,也無法將主人推出困頓之境。又像是一副軟遝遝癱在地上的破爛漁網,毫無防禦力的他們,說倒就倒了,而第二天的黎明,紅彤彤的太陽又升了起來……
解縉先是被趕出內閣,命其主持編撰《永樂大典》。接著,遭貶黜為廣西布
政司右參議,可能隻身一人剛到任上,又被誰暗掃一腳,命他去更偏遠的交趾。一年後,他入京奏事,正值明成祖在那雄赳赳軍事集團的簇擁下北征,解縉謁見
了監國的太子朱高熾後南返交趾。此事很快傳到朱高煦耳朵裏,他以“私覲太子”有謀反之心狀告以朱棣,解縉被投入大獄,開始了長達三年半的縲絏生活。
當年那個意氣風發地站在明太祖左右、恃才傲物地走在廟堂中的青年人,恍若隔世了,眼下的解縉,灰白的亂發長裹,深陷的眼睛好似碎了的冷冷玻璃,蠟黃的臉上鼓皮一樣繃得緊緊的,全然沒有了生命的質感與活氣。大概唯有在碰到一樣東西的時候,他才像還陽了——野火似的紅暈頃刻間跳上了兩頰,目光裏簌簌地抖動起鼠類的利索與貪婪,這東西便是酒。
關於解縉的死,史述不甚詳,但能肯定的是也與酒有關——
十三年(注:指永樂十三年,即1415年),錦衣衛紀綱上囚籍。帝見縉姓名曰:縉猶在耶?綱遂醉縉酒,埋積雪中,立死。(《明史》卷一四七《解縉傳》)
在雪地裏凍死的解縉,年僅47歲。隨後,其家產遭籍沒,家屬被遷徙遼東。讓後人感慨萬端的是,徹底地顛覆了解縉命運的那個人,尚不是朱高煦,而是此時還在金鑾殿上高坐著的朱棣……
當時的贛人,卻不必因為解縉在高層的“路線鬥爭”中翻了船而臉上灰灰的。永樂初年,和解縉一道被挑選進了內閣的,除了來自浙江永嘉的黃淮,來自福建建安的楊榮,還有老家為吉水的胡廣,泰和的楊士奇,新幹的金幼孜,南昌的胡儼。解縉,和後麵四位同鄉,時人皆稱之為“股之臣”。也就是說江西人的影響遠遠地蓋過了外地人,難怪黃淮心裏總感覺杯弓蛇影,最終瞅準了火候對解縉落井下石。解縉雖然被打倒在地了,但用個中國老百姓沒少用的政治術語來說,“江西幫”還在,其代表人物是楊士奇。
在官場的這所學校裏,解縉畢不了業,楊士奇卻有博士生導師的資格。
解縉從貶出內閣起,他的老鄉還是好友的楊士奇、胡廣等人都沒有站出來為他講話,為此整個朝廷上也就一片鴉雀無聲。二十二年過後,卻是已經年愈古稀的楊士奇,滿懷深情為解縉寫了一篇十二分褒揚的墓誌銘。在對待立誰為儲的態度上,解楊兩人的想法一致,可結局則北轍南轅: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著,解縉就被朱高煦惦了一輩子;楊士奇諱莫如深,不鹹不淡,不熱不冷,可一旦真神下界,巧妙地打在了朱高煦的“七寸”,既讓朱高熾終於得以繼位,又替九泉之下的解縉報了一箭之仇,本人終成黨國元老得以平安著陸。
在提攜同鄉上,解縉不見得弄虛作假,可給人的感覺在弄虛作假,而且如巨橡倒林,訇訇聲勢令人心中為之一顫,似乎他在招降納叛,終有一日會去炸平廬山;楊士奇則諳熟兩手抓,在他執政期間入閣的馬愉和曹鼐,一為山東臨朐人,一為北直隸寧晉人。可他著力關懷的兩個老鄉,一位是進士王直,在他去世的前
一年被安排做了吏部尚書,相當於今日的中組部部長。另一位是狀元陳循,在他
去世後補入內閣。按既定方針辦的結果,由“江西幫”主持朝政的局麵,從永樂
初,一直延續到了成化前期,大概是1404年——1468年左右,前後達六十餘年。
解縉徹底獲平反,恢複翰林院學士兼右春坊大學士之官銜,已是在死後一百七十五年了,這時已是萬曆十八年,即1590年。在這前幾十年,正是明朝政治全麵走向腐敗的嘉靖中後期,大廈將傾了,感覺天花板上隨時會有什麼東西掉下來的官僚們,猶如人類總是通過神話來緬懷自己的童年時代,他們那灰暗而且被壓得像一張張照相底片的心,開始懷念起自己走上宦海風浪之前的清新與豐滿。曆史走過一片渾沌,終於觸摸到了那個矮個子贛人的價值。
按說,贛人的臉上又得添上一層山青水綠,可到了這時,快近明末,江西人往昔的風光勁兒已經式微了,一個重要的標誌是嘉靖期間嚴嵩的倒台。在嚴嵩權勢極盛之時,江西籍高幹們內部的政治格殺也到了白熱化的地步,先是分宜人嵩構陷了貴溪人夏言,奪得內閣首輔,其沉甸甸的分量大概同於今日的國務院總理;接著是夏言的同鄉、道士藍道行,為嚴嵩設下一圈陷阱。此外,還有一個內閣大學士徐階,他的籍貫雖是上海華亭,其祖上卻是由江西南昌遷來。對嚴嵩將其提攜進了內閣感激涕零的他,在一番少不了的行賄外,又將自己的籍貫改成了江西,以做了嚴首輔的鄉黨而自譽。恰恰又是徐階,讓總懸在嚴嵩頭上的達摩克利斯劍,一下落了下來,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在他的指使下,南京禦史林潤奏本嚴嵩之子嚴世蕃通賄僭侈,穿龍鳳之衣,又誣其私通倭寇,聚眾造反。世宗對嚴嵩的心理軌跡,經寵信——懷疑,終於走到了震怒,認定其“畏子欺君,大負恩眷”。嚴嵩因此倒台後,徐階擔任了首輔,他又適時地將自己的籍貫,如同孩子們手裏扔的小石子,由贛江邊上,靈巧地扔回了長江的出海口……寫到此處,我不自禁地想起一根曾舉世皆知的扁擔,一根在井崗山時期朱德挑糧用過的扁擔。
嚴嵩作為典型的佞臣貪官,正是嘉靖腐敗政治叢林裏的一束色彩妖冶的毒菇。隨著嚴分宜的倒台,大批贛籍官員受到牽連,江西人從此全麵退出中央決策層。但楊士奇埋下的某些種子仍在開花結果——
明初洪武三年,首次定下各省鄉試解額,江西和浙江、福建、湖廣、山東、山西、河南、陝西一樣,均為四十人。過了半個世紀後,到了楊士奇輔佐朱高熾終於登極的洪熙元年,名額重新劃定:江西改為五十人,浙江、福建為四十五人,湖廣、廣東仍維持四十人,河南、陝西則分別減為三十五人和三十人,江西在十三個布政司中位居第一。這一局麵,一直維持到明朝結束。
因此,即使在最高層滿身傷殘的贛人一個個掩麵而去的後期,通過科舉仍是有大批江西士人,滿麵春風,或是頤指氣使,去京師及各地赴任。在明朝贛籍的地方官員中,在百姓中最富盛名的大概是蘇州知府況鍾了,一出昆劇《十五貫》,使他成了曆來壓在冤假錯案上的一方鋼青色的鎮紙石。名氣稍遜的,則有與況鍾同在江浙做官、私交也不錯的周忱,他執著地推進“田糧改革”後,江浙經濟有了迅速地發展。以及老家宜黃縣的譚綸,萬曆初年靠著內閣首輔、大名鼎鼎的張居正的提攜,由一般小庶擢升為總督兩廣軍務兼廣西巡撫,以後又總督薊遼、保定軍務……成為與戚繼光一樣的抗倭名將。
有的人走了,身影也隨之消失;
有的人走了,卻給一個朝代投下了長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