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8(1 / 3)

千年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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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春,開始的贛文化討論,顯示了江西精英知識分子們,尤其是從事人文學科的知識分子,對江西現實與未來的普遍憂慮,也標誌著文化人力求尋找到文化凝聚力以激勵當代贛人把根留住,同時,開始承擔起對腳下這片土地的文化責任。

這種文化責任,首先是將多少年中錄滿了“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一類吟唱的音帶,暫時放進抽屜。在桌子上一一攤開贛地的曆史進程與人文環境,加以認真地梳理和廓清。在這之後,我們的文化資源必然會由狹隘變得豐富起來,由凝滯變得運動起來,由一般的泛泛而談,變為緊扣當今社會現實與心理現實的標靶。

除了文天祥、方誌敏,在為寫作此文作資料準備的日子裏,屢屢以正氣一身、清風兩袖感動我的鄉賢,還有陳熾和羅隆基、王造時、彭文應三位先生。

前者不但是近代江西打開眼睛看世界的第一人,還是維新運動中一位目光如炬的思想家。在其煌煌大著《庸書》裏,他主張在政治體製與經濟體製兩個層麵,對一個搖搖欲墜的中國,進行脫胎換骨的大手術。他還積極投身於維新的實踐活動,時任戶部尚書兼軍機大臣,還是光緒皇帝老師的翁同和,之所以會自己參加變法,又將光緒給拉下水,很大程度上正由於陳熾的策劃與督促。翁曾要他秘告康有為:“苟不能為張柬之之事(即廢武則天擁唐中宗恢複帝位一舉),新政必無從辦矣!”(《康有為自編年譜》)陳熾又獲得了康有為的充分信任,1895年北京強學會成立,即推他為提調,在會中的地位僅次於康有為。戊戌變法失敗後,他抑鬱少言,酒前燈下,往往高歌痛哭。在聞訊了“戊戌六君子”喋血菜市口之後,他更變得若癡若狂,最後大口吐血而死,享年45歲。三年後(1903年),得以回歸故裏安葬。

倘若贛人知曉陳熾,能像粵人知曉康梁、湘人知曉譚嗣同、閩人知曉嚴複一樣深入人心,贛人的文化性格中,是不是會少去幾分隨意而安,而多一些革故鼎新,壯懷激烈?

羅隆基在上文已有所交代。我們隻讀讀王造時、彭文應兩先生在國民黨統治時代的幾條公開發表的言論——生在這種無法無天的國家,不說我們沒有權參加政治,連我們說話也不自由,出版也不自由,集會也不自由,結社也不自由,信仰也不自由……這是鬼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

老實說,我不否認我是一個愛國者,我是一個擁護中國的存在者……但我不認為國家本身是目的,我堅決反對國家被一個人或少數人所操縱。我要國家,我愛國家,我要的是政治平等的國家,我愛的是經濟平等的國家,但是我要為我的理想奮鬥,抱如是的國家觀:“人呼我為牛,則應之為牛;呼我為馬,則應之為馬。”

——(以上見王造時《真命天子到流氓皇帝》)

剿匪,剿匪,剿匪。幾年來傾政府的全力,集全國的精銳,調兵數十萬,轉戰數百裏。兵力總不可算不厚。飛機,大炮,兵艦,凡是殺人的武器無不用;直搗,橫攻,包圍,封鎖,凡是作戰的方法無不行。器械和方法總不可算不精。猛將如雲,謀臣如雨,軍長臨陣,總座親征。計劃不可算不周,決心不可算不堅。時間不可算不長,機會不可算不多……

然而如今政府所剿的,所要亟亟消滅的,並不是南京巷中的小竊,租界掠人的綁匪,貪贓枉法的貪官,賣國失地的國賊。如今政府所要剿的,所要亟亟消滅的,乃是信仰馬克思、服膺列寧的青年,讚成土地公有、產業國營、打倒帝國主義的一部分人民,和無數窮苦無告、無路可走、被逼而要求生活的工農、失業同

胞……

——(以上見彭文應《剿民乎?剿匪乎?》)

如果此時的上海灘上,魯迅的雜文是毛澤東所說的“匕首”與“投槍”,那麽,王彭兩先生這些句句見血入骨的言論,便幾近愛國者導彈了,很是震撼著朝野上下。相信讀過它們之後,十有八九,人們都會像我一樣萌生一個深深的疑惑:在明火執杖的鎮壓上決不手軟的蔣介石,在言論、出版的管製上卻掉以輕心了,也存在一手硬一手軟的問題?

倘若贛人們在熟悉由井崗山到紅軍長征……有幾十萬江西兒女倒在了為創建新中國的征途上,又了解羅隆基、王造時、彭文應三先生,以及國統區裏如他們這樣錚錚鐵骨的知識分子,讓蔣介石不得不同時對著兩個戰場:一個戰場上,他被槍林彈雨越來越掏空了體力,另一個戰場上,他被越來越喧囂的輿論拖垮了心力。在前一個戰場上,一顆子彈隻能勾銷一條性命,後一個戰場上,一篇文章、一次演講能夠喚起千百個麻木、迷惘的靈魂……

贛人的思想廣場上,是否會由此舉行莊嚴的升旗儀式,透著晨曦冉冉升起的,是一麵反對封建主義的大旗。旗幟下的我們,將會滿懷激動與憬悟發現,在眼下市場經濟的建設過程中所要確立的獨立、自主、公正、平等、競爭、進取等價值觀念與現代人格,從本質上講,就是對依附、順從、等級、愚忠、麻木等封建主義價值觀念與傳統人格的直接反動。

有學者說,北非文化滋長了文藝複興的威尼斯,洋涇浜成就了世紀初的上海,吐蕃統治奠定了敦煌的輝煌,華洋雜處才有了東方的明珠——香港。當贛地所有的文化資源都調動出來並相互激蕩之時,贛巨人的動脈、靜脈,便有了一種鼓脹的感覺,恰似秋天山林裏那飽滿欲滴的紅彤彤漿果,江西就有了與世界對話的能力。這幾年來正加大步子向世界走去的江西,在一些方麵已經可以對話,但在另一些方麵尚不能對話,或者有所反應也必須經過“翻譯”的“刺激”。入清後尤其是本世紀以來,這片土地接受的外部信息實在太少,它的現代文明記憶十分有限。在很大程度上,對某些文化資源的開掘,其實就是對它曾有過的少數現代文明記憶的捕捉。後者常常如大魚的脊背和鰭翅,在陽光下噴出五彩的水霧,在江水裏推開一圈圈的漩渦,但如果不趕快撒網抓住,它就倏然而逝……

此外,更得大大加強外部信息對於贛地的衝擊,以擴大它的現代文明記憶。我寄希望於當累積到一定的時候,便好像女孩由神秘的初潮變成姑娘的那動人一刻,平板的、缺乏吸引力的贛文化,開始掠過美麗的曲線。在這之前,對於江西與世界的接軌,知識分子們還得做大量的艱苦工作。

江鈴,便是其中富有創意、堪稱大眼界、大手筆的卓越工程。在一個長期以農業省自居的江西,這幾年上上下下在呼喊主攻工業,但據權威統計,1995年,江西第一次產業產值,占GDP(省內生產總值)的31.1%,高於全國

10.5個百分點,第二次產業低於全國11個百分點,低於沿海城市15——20個百分點。從發展經濟學理論看,一般以為製造企業的產值占到了40%,才算半工業化地區,第二次產業產值不過占37.4%的江西,最多隻能算一個半工業化省。而江鈴,便是在贛地曆史的地平線上,也在其文化的地平線上,首次帶著生命之晨的清風,鍍亮贛人眸子的一片現代大工業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