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皇上接他回宮參加太後的壽誕,火樹銀花的繁盛熱鬧裏,皇上問他為何鬱鬱寡歡,他對皇上說,不願意再待在素家。皇上問,素家待你不好?他搖頭,卻不知如何訴說——不好?不,也許是太好。

皇上再問,你是想回自己的家麼?

於是,他又繼續默默地回到了素家。

那一次到了素家,恰逢素靜瀾感染風寒發熱,他靜靜看著素夫人將素靜瀾抱在懷中,含著眼淚厲聲責怪大夫用藥不當。那一刻,他忽然有所徹悟,如若自己無所希求,那麼疏離就會是一種防護,就不會感到失望,受到傷害。

我不願意給,因為我也不渴望,不需要得。

如此甚好。

素陵瀾慢慢步入展眉閣,一路的侍女下人默默地恭敬施禮,垂首低眉站到一旁。蘇錦側身而臥,縮成小小一團,悄無聲息。

素陵瀾走過去,輕輕一撫她的額頭,觸手微溫,已經退了熱。蘇錦的身子不自禁地瑟縮,秀致的眉頭微微蹙著,不知道可曾夢見了什麼。素陵瀾靜默看了她片刻,才負手而立,緩緩地籲了口氣。

夏日的午後,空氣中彌漫著蓮花的清香,碧色的茜紗窗擋去了灼熱的陽光,滿室清幽的涼。舉目四顧,屋中陳設布置與記憶中並無二致,壁上書畫都是素夫人親筆所為,畫的是窗外蓮池四季勝景,筆法工整意境端莊,他凝目片刻,然後道:“都摘了,收拾好,送到素靜瀾的書房裏。”

於是,第一天,素陵瀾令人清理了展眉閣的書畫。

第二天,素陵瀾令人搬走了展眉閣中的繡架,放進了自己的書案。

第三天,素陵瀾令人換去了茜紗窗,改用冰鮫紗。

第四天,素陵瀾令人整理了展眉閣中原有的一應器具,全換上新的。

……

不出數日,展眉閣已不複舊觀。

素靜瀾站在更為簡淨的展眉閣,輕歎一聲道:“原來你終究介懷。”

“是。”素陵瀾也不否認。

“當年……你攜皇命而來,母親亦多有顧慮為難……”素靜瀾聲音裏透出無奈,他仍記得接到皇命到迎接這個突然多出來的二弟那一段日子,全家人是怎樣的嚴陣以待,他的居處,父親母親親手布置,重金請了司徒大人家裏料理內務的人親自走了一趟,一點點細細詢問這位不曾謀麵的二弟的喜好、性情、生活習性,他怎麼說,他們怎麼改,當時他心裏其實暗暗覺得這位“二弟”甚為刁鑽。送走了那位管家,皇上特地派了宮裏的人出來親自檢視,派出的竟然是皇上身邊的近侍,深得信任寵幸平常可說是一步不離的太監總管安公公,素家為了迎接安公公,另建豪奢的別院,安公公來了之後又是一番頤指氣使,別的不說,用以照明的不能用火燭,要用夜明珠,且每一顆都要有龍眼大,還有,每間屋必定要置上辟塵、定風、鮫淚、靈璧各一枚……那些都是傳說中才有的寶物,幸而素家還頗有幾分家底,也才能置辦周全。不過素家向來奉行詩書禮義溫良恭儉,平素生活也並不鋪張,此番極盡奢華,人人心裏其實都並不以為然。

後來素陵瀾來了,雖然是那麼小的孩子,卻目光陰鬱眉間陰鷙,性情孤僻一言不發,為他接風的盛宴,他不言不動,一雙比常人更為深黑的眼瞳裏沉沉的壓抑讓每個人都像被重物所壓,他記得,母親是在猶豫了很久之後,方能微笑著對他說出一句,君子訥於言。本意是解圍,他卻見他墨色眼瞳更為冰冷。

此後的日子,父親早逝,他常見母親垂淚,神情彷徨。偌大的家業,稚弱的幼子,皇上的重托,盤根錯節的複雜關係……她一直可說是在硬撐,努力中正平和抽絲剝繭如履薄冰,在暗潮洶湧中維持著平靜的表象,不負各方所托,不能負,亦是不敢負。唯一的指望就是日複一日苦熬著等他長大。到他終於能夠幫忙撐持家業的時候,母親已是油盡燈枯,匆匆故世,而今思來,仍是心如刀絞。

看著素靜瀾隱隱泛紅的眼眶,素陵瀾淡淡地道:“我也知夫人不易,所以此番清理更換我用了七天的時間。”

素靜瀾合目歎息,再看向素陵瀾時目光清冷,聲音也冷:“當年司徒家的管家、宮裏的安公公事無巨細多有指派提點,連你喝茶的水要用梅上雪水而不能用明前雨水都說得清清楚楚,但他們都沒有提到的是,你自來畏寒——你這個人的血是涼的,我們想盡千方百計,現在看來,仍是暖不過來的。”

“我一直以為大哥平和淡泊,這些話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口。”素陵瀾牽牽嘴角,“終於聽你說了出來,我倒也釋然。”

素靜瀾一怔,看向窗外風起蓮池接天碧綠如浪濤翻湧,淡靜青衫隨風拂動,慢慢地說到:“這些日子我也曾深思,你所言所行,有你的道理,隻是手段,未免太過陰狠無情。能夠如此行事,非得涼了一身血才能辦到。”說到這裏,他轉頭看向裏間,隻見蘇錦靜靜坐在窗前,一動不動,如一尊氣息尚存的瓷像。

素陵瀾削薄蒼白的唇邊卻勾出笑容,“那就是說大哥已經想明白了。”

日複一日,謝禾發現,素陵瀾在展眉閣停留的時間從一盞茶,一炷香,到半個時辰,一個時辰,越來越久。

蘇錦自從退了熱度,昏睡的時間不多了,但從此再沒聽她說過話。

素陵瀾似也不以為意,他隻沉默地處理龍隱司的事務,近來各種密報和書信也較以前為多,他伏案的間隙,會抬頭看一眼蘇錦,而蘇錦,就那麼靜靜地坐著,目光似乎落在窗外某處,又似乎空無一物無跡可尋。

兩人雖同在一室,但中間相距甚遠——最近的相對,是吃飯的時候。

侍女們小心翼翼一道道布上精致清爽的飯食,蘇錦依然靜靜地,被她們牽引過來,默默低頭吃一小碗米飯。

她自病了之後有一段時日滴水不進,無論喂她吃進去什麼,哪怕是清水,也立刻嘔出,湯藥更是不能下。

素陵瀾靜靜看著,也不說其他,隻是示意:“再來。”

一遍遍地喂進去,一遍遍地嘔出來,就那麼撕心裂肺地反反複複。

“不要停,一直喂到她不再吐了為止。”素陵瀾冷淡的命令聽得下人們都心中一凜。然後他對著昏昏沉沉的蘇錦也隻說了一句:“我當初說的,如果你求死,我就把城中所剩的百姓一並坑殺,讓他們一路好走,倒也落得清靜。這句話,現在我還沒有忘,你也別忘了。”

也不知是反反複複地喂藥終於有了效果,還是素陵瀾的威逼比較有用,蘇錦漸漸的能進一些藥汁,雖然每每進食後都胸口起伏,但好歹能夠忍住不再全都嘔出來。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午膳和晚膳,素陵瀾都會留在展眉閣與蘇錦一起。

時常的情形是素陵瀾先喝藥,然後邊飲一杯淡茶,邊看著蘇錦默不作聲無知無覺地扒拉碗裏的白米飯。看到了第三天,他為她夾了一筷子菜,蘇錦捧著碗的手微微一抖,依然默默地扒拉米飯,不肯動一動素陵瀾為她布的菜。吃完了,剩下孤零零的那一筷子菜留在碗底,分外尷尬。素陵瀾也不多說,隻是目光沉沉地看著她,許久問出一句:“不合胃口?”蘇錦低著頭不吭聲。素陵瀾側頭對謝禾道:“把今晚做這菜的廚子叫來。”蘇錦聞言看他一眼,還是沒有說話,隻緩緩滴退到牆角,又抱著膝蓋蜷成一團。

廚子是素家的老廚子,胖胖的老爺子一來見這陣勢,不知所以地先冒了一腦門子的汗。

素陵瀾看一眼蘇錦的碗底,再看一眼那廚子,淡淡地道:“把這飯食做成這樣,算是失職吧?”

老爺子素來知道素陵瀾的脾氣的,一聽這話,立刻別的都不敢說,隻是跪下請罪。

“並非我要責怪你。”素陵瀾不動聲色。

老爺子腦袋轉過彎來,捧起蘇錦的碗遞到她唇邊,連聲懇請。

蘇錦顫抖地抱著雙臂往後退,退無可退,雙眼隻看著素陵瀾,見他一雙烏沉沉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著自己,不由茫然慌亂地接過碗去,把那一筷子菜狠狠地撥進嘴裏,硬著脖子往下咽,氣急之下嗆咳不止,直咳得剛才吃的那小碗米飯都當場就吐了一地。

素陵瀾是最好潔的人,這時候倒是漫不經心地不閃不避,隻若無其事地示意跪在地上的胖廚子:“去吧,重新再做一份來。”其他下人忙不迭地收拾清掃,蘇錦嘔得眼眶發紅,依然發著抖,直直看著他。而他早已行若無事地開始翻看手中的一冊書卷。

待得飯食重新做上來,他依然為她夾一筷子菜,這次蘇錦不敢不吃,拿著筷子的手顫抖著一口一口吃了個幹淨,然後立刻瑟縮到牆角。

後來的每天,素陵瀾都會親手為蘇錦布菜,盛湯,而且一定要看著她全部吃完,全然不管她是以怎樣的心情。

如此強迫下,蘇錦的身子倒是有了好轉。

吃過飯,兩人就又恢複一人憑窗,一人獨坐。

蘇錦怔怔坐著,一動不動,會直到夜明珠水一般的光輝和月光交融,映照在她潔白麵孔。

而素陵瀾忙完了,得閑時會坐在展眉閣看一卷書,看得倦了便合目養神。

兩人都極靜,靜得可以聽到從蓮池吹來的清風,回旋一圈後淡淡逸去。

漸漸的,素陵瀾有時候也會對著蘇錦說一些話,多是一些不著邊的,什麼荷塘裏的荷花什麼時候開啊,他第一次來江南素家的時候是什麼季節啊,小時候與素靜瀾一起做過什麼去過哪裏之類,沒頭沒尾,漫無邊際。似乎就是想到了就閑閑地說幾句,他那神情,倒是少有的閑適放鬆。而蘇錦從未回應,隻眼神空空地看著外麵。

謝禾從旁看著,總覺得這情形有些詭異又有些說不出的心酸,卻說不清楚那一分心酸是為了誰,是為了自家隻有在癡傻了的蘇錦麵前方能放鬆片刻的公子,還是為了曾經碧血洗銀槍而今茫然瑟縮牆角的蘇錦?謝禾也隻能暗暗歎息。

何為心靜?

是心為之死,還是心為之空。

謝禾不知道,他隻暗自掐算時間,然後內心焦灼,皇上已經下旨數道,令素陵瀾回京,公子卻都漫不經心地擱置,隻字不提回京的事。

可是,公子是不能不回去的,這一層,何需他多言,公子恐怕早就知道,他這樣——分明是有心求死了。

當有一天的深夜,素陵瀾再度咳血不止,謝禾長跪,終是開口道:“公子,回京城吧。”

素陵瀾咳喘稍止,目中流露出一絲冷誚,低歎一口氣卻道:“謝禾,你去安排,明天去江北。”

“江北?”謝禾愕然。

“是,帶上蘇姑娘一起。”素陵瀾說完這句,再度咳嗽不能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