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君子隆師而親友(1)(1 / 3)

憶章用

我一直到現在還不能相信,他竟撒手離開現在的這個世界去了。我自己的生命雖然截止到現在還說不上怎樣太長;但在這不太長的過去的生命中,他的出現卻更短,短到令人懷疑是不是曾經有過這樣一回事。倘若要用一個譬喻的話,我隻能把他比作一顆夏夜的流星,在我的生命的天空中,驀地拖了一條火線出現了,驀地又消逝到暗冥裏去。但這條火線留下的影子卻一直掛在我的記憶的絲縷上,到現在,已經是隔了幾年了,忽然又閃耀了起來。

人的記憶也是怪東西,在每一天,不,簡直是每一刹那,自己所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中,在風起雲湧的思潮中,有後來想起來認為是極重大的事情,但在當時看過想過後不久就忘卻了,費很大的力量才能再回憶起來。但有的事情,譬如說一個人笑的時候臉部構成的圖形,一條柳枝搖曳的影子,一片花瓣的飄落,在當時,在後來,都不認為有什麼不得了;但往往經過很久很久的時間,卻能隨時明晰地浮現在眼前,因而引起一長串的回憶。到現在很生動地浮現在我眼前,壓迫著我想到俊之(章用)的,就是他在談話中間靜默時神秘地向眼前空虛處注視的神態。

但說來已經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六年前的深秋,我從柏林來到哥廷根。第二天起來,在街上走著的時候,覺得這小城的街特別長,太陽也特別亮,一切都浸在一片白光裏。過了幾天,就在這樣的白光裏,我隨了一位中國同學走過長長的街去訪俊之。他同他母親賃居一座小樓房的上層,四周全是花園。這時已經是落葉滿地,樹頭雖然還掛了幾片殘葉,但在秋風中卻隻顯得孤伶了。那一次究竟說了些什麼話,現在已經記不清了。似乎他母親說話最多,俊之並沒有說多少。在談話中間靜默的一刹那,我隻注意到,他的目光從眼鏡邊上流出來,神秘地注視著眼前的空虛處。

就這樣,我們第一次見麵他給我的印象是頗平常的;但不知為什麼,以後竟常常往來起來。他母親人非常慈和,很能談話。每次會麵,都差不多隻有她一個人獨白,每次都感覺不到時間的逝去,等到覺得屋裏漸漸暗起來,卻已經晚了,結果每次都是倉倉促促辭了出來,摸索著走下黑暗的樓梯,趕回家來吃晚飯。為了照顧兒子,她在這離開故鄉幾萬裏的寂寞的小城裏陪兒子一住就是七八年,隻是這一件,就足以打動了天下失掉了母親的孩子們的心,讓他們在無人處流淚,何況我又是這樣多愁善感?又何況還是在這異邦的深秋呢?我因而常常想到在故鄉裏萋萋的秋草下長眠的母親,到俊之家裏去的次數也就多起來。

哥廷根的秋天是美的,美到神秘的境地,令人說不出,也根本想不到去說。有誰見過未來派的畫沒有?這小城東麵的一片山林在秋天就是一幅未來派的畫。你抬眼就看到一片耀眼的絢爛。隻說黃色,就數不清有多少等級,從淡黃一直到接近棕色的深黃,參差地抹在這一片秋林的梢上,裏麵雜了冬青樹的濃綠,這裏那裏還點綴上一星星的鮮紅,給這慘淡的秋色塗上一片淒豔。就在這林子裏,俊之常陪我去散步。我們不知道曾留下多少遊蹤。林子裏這樣靜,我們甚至能聽到葉子辭樹的聲音。倘若我們站下來,葉子也就會飄落到我們身上。等到我們理會到的時候,我們的頭上肩上已經滿是落葉了。間或前麵樹叢裏影子似的一閃,是一匹被我們驚走的小鹿,接著我們就會聽到窸窣的幹葉聲,漸遠,漸遠,終於消逝到無邊的寂靜裏去。誰又會想到,我們竟在這異域的小城裏親身體會到“葉幹聞鹿行”的境界?但這情景都是後來回憶時才覺到的,在當時,我們卻沒有,或者可以說很少注意到:我們正在熱烈地談著什麼。他雖然念的是數學,但因為家學淵源,對中國舊文學很有根底,作舊詩更是經過名師的指導,對哲學似乎比對數學的興趣還要大。我自己雖然一無所成,但因為平常喜歡瀏覽,所以很看了些舊詩詞,而且自己對許多文學上的派別和幾個詩人還有一套看法。平時難得解人,所以一直悶在心裏,現在居然有人肯聽,於是我就一下子傾出來。看了他點頭讚成的神氣,我的意趣更不由得飛動起來,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世界,連自己也忘記了。往往是看到樺樹的白皮上已經塗上了淡紅的夕陽,才知道是應該下山的時候。走到城邊,就看到西麵山上一團紫氣,不久天上就亮起星星來了。

等到林子裏最後的幾片黃葉也落淨了的時候,不久就下了第一次的雪。哥城的冬天是寂寞的。天永遠陰沉,難得看到幾縷陽光。在外麵既然沒有什麼可看,人們又覺得爐火可愛起來。有時候在雪意很濃的傍晚,他到我家裏來閑談。他總是靠近爐子坐在沙發上,頭靠在後麵的牆上。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大半談的仍然是哲學宗教上的問題;但轉來轉去,總轉到中國舊詩上。他說話沒有我多。當我滔滔不絕地說著的時候,他隻是靜靜地聽,臉上又浮起那一片神秘的微笑,眼光注視著眼前的空虛處。同我一樣,他也會忘記了時間,現在輪到他摸索著走下黑暗的樓梯趕回家去吃晚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