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這情形漸漸多起來。等到我們再聚到一起的時候,章伯母就笑著告訴我,自從我到了哥廷根,他兒子仿佛變了一個人,以前同他母親也不大多說話,現在居然有時候也顯得有點活潑了。他在哥城八年,除了間或到範禹(龍丕炎)家去以外,很少到另外一位中國同學家裏去,當然更談不到因談話而忘記了吃晚飯。多少年來,他就是一個人到大學去,到圖書館去,到山上去散步,不大同別人在一起。這情形我都能想象得到,因為無論誰隻要同俊之見上一麵,就會知道,他是孤高一流的人物。這樣一個人怎麼能夠同其他油頭粉麵滿嘴裏離不開跳舞電影的留學生們合得來呢?
但他的孤高並不是矯揉造作的,他也並沒有意思去裝假名士。章伯母告訴我,他在家裏,也總是一個人在思索著什麼,有時坐在那裏,眼睛愣愣的,半天不動。他根本不談家常,隻有談到學問,他才有興趣。但老人家的興趣卻同他的正相反,所以平常時候母子相對也隻有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了。他對吃飯也感不到多大興趣,坐在飯桌旁邊,嘴裏嚼著什麼,眼睛並不看眼前的碗同菜,腦筋裏似乎正在思索著隻有他自己知道的問題。有時候,手裏拿著一塊麵包,站起來,在屋裏不停地走,他又沉到他自己獨有的幻想的世界裏去。倘若叫他吃,他就吃下去;倘若不叫他,他也就算了。有時候她同他開個玩笑,問他剛才吃的是什麼東西,他想上半天,仍然說不上來。這是他自己說起來都會笑的。過了不久,我就有機會證實了章伯母的話。這所謂“不久”,我雖然不能確切地指出時間來,但總在新年過後的一二月裏,小鍾似的白花剛從薄薄的雪堆裏掙紮出來,林子裏怕已經抹上淡淡的一片綠意了。章伯母因為有事情到英國去了,隻留他一個人在家裏。我因為學係不能決定,有時候感到異常的煩悶,所以就常在傍晚的時候到他家裏去閑談。我差不多每次都看到桌子上一塊幹麵包,孤伶地伴著一瓶涼水。問他吃過晚飯沒有,他說吃過了。再問他吃的什麼,他的眼光就流到那一塊幹麵包和那一瓶涼水上去,什麼也不說。他當然不缺少錢買點香腸牛奶什麼的;而且煤氣爐子也就在廚房裏,隻要用手一轉,也就可以得到一壺熱咖啡;但這些他都沒做,也許是忘記了,也許根本沒有興致想到這些瑣碎的事情,他腦筋裏正盤旋著什麼問題。在這時候,最簡單的辦法當然就是向麵包盒裏找出他母親吃剩下的麵包,擰開涼水管子灌滿一瓶,草草吃下去了事。既然吃飯這事情非解決不行,他也就來解決;至於怎樣解決,那又有什麼重要呢?反正隻要解決過,他就能再繼續他的工作,他這樣就很滿意了。
我將怎樣稱呼他這樣一個人呢?在一般人眼中,他毫無疑問是一個怪人,而且他和一般人,或者也可以說,一般人和他合不來的原因恐怕也就在這裏麵。但我從小就有一個偏見,我最不能忍受四平八穩處事接物麵麵周到的人物。我覺得,人不應該像牛羊一樣,看上去都差不多,人應該有個性。然而人類的大多數都是看上去都差不多的角色,他們隻能平穩地活著,又平穩地死去,對人類對世界絲毫沒有影響。真正大學問大事業是另外幾個同一般人不一樣,甚至被他們看作怪人和呆子的人做出來的。我自己雖然這樣想,甚至也試著這樣做過,也竟有人認為我有點怪;但我自問,有的時候自己還太妥協平穩,同別人一樣的地方還太多。因而我對俊之,除了羨慕他的淵博的學識以外,對他的為人也有說不出來的景仰了。
在羨慕同景仰兩種心情下,我當然高興常同他接近。在他那方麵,他也似乎很高興見到我。到現在還不能忘記,每次我找他到小山上去散步,他都立刻答應,而且在非常倉皇的情形下穿鞋穿衣服,仿佛一穿慢了,我就會逃掉似的。我們到一起,仍然有說不完的話,我們談哲學,談宗教,仍然同以前一樣,轉來轉去,總轉到中國舊詩上去。他把他的詩集拿給我看,裏麵的詩並不多,隻是薄薄的一本。我因為隻倉促翻了一遍,現在已經記不清,裏麵究竟有些什麼詩。我用盡了力想,隻能想起兩句來:“頻夢春池添秀句,每聞夜雨憶聯床。”他還告訴我,到哥城八年,先是拚命念德文,後來入了大學,又治數學同哲學,總沒有餘裕和興致來寫詩;但自從我來以後,他的詩興仿佛又開始洶湧起來,這是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