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平生風義兼師友(7)(1 / 3)

我因此悟到:交友之道,蓋亦難矣。其中有機遇,有偶合,有一見如故,有相對茫然。友誼的深厚並不與會麵的時間長短成正比。往往有人相交數十年,甚至天天對坐辦公,但是感情總是如油投水,決不會融洽。天天“今天天氣,哈,哈,哈!”天天像英國人所說的那樣像一對豪豬,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天天在演“三岔口”,到了成不了真正的朋友。

反觀我同國璋兄的關係,情況卻完全不同。我們並不在一個學校工作,見麵的次數相對說來並不是太多。我們好像真是一見如故,一見傾心,沒有費多少周折。我們也都並沒有清晰地意識到,我們終於成了朋友,成了知己的朋友。難道真如佛家所說的那樣人與人之間有緣分嗎?

了解了我在上麵說的這個過程,就能夠知道,國璋的逝世對我的心靈是多麼大的打擊。我們倆都是唯物主義者,不信有什麼來生,有什麼天堂。能夠有來生和天堂的信仰,也不是壞事,至少心靈可以得到點安慰。但是,我辦不到。我相信我們都隻有一次生命,一別便永遠不能再會。可是,如果退一步想,在僅有的一次生命中,我們居然能夠相逢,而且成了朋友,這難道不能算是最高的幸福嗎?遺體告別的那一天,有人勸我不要去。我心裏想的卻是,即使我不能走,我爬也要爬到八寶山。這最後的一麵我無論如何也要見的。當我看到國璋安詳地躺在那裏時,我淚如泉湧,真想放聲痛哭一場。從此人天暌隔,再無相見之日了。嗚呼,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1994年9月24日

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

我現在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他雖已長眠地下,但是他那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的笑容,仍宛然在目。可我最後一次見到這個笑容,卻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1948年12月中旬,是北京大學建校五十周年的紀念日。此時,解放軍已經包圍了北平城,然而城內人心並不惶惶。北大同仁和學生也並不惶惶;而且,不但不惶惶,在人們的內心中,有的非常殷切,有的還有點狐疑,都在期望著迎接解放軍。適逢北大校慶大喜的日子,許多教授都滿麵春風,聚集在沙灘孑民堂中,舉行慶典。記得作為校長的適之先生,作了簡短的講話,滿麵含笑,隻有喜慶的內容,沒有愁苦的調子。正在這個時候,城外忽然響起了隆隆的炮聲。大家相互開玩笑說:“解放軍給北大放禮炮哩!”簡短的儀式完畢後,適之先生就辭別了大家,登上飛機,飛往南京去了。我忽然想到了李後主的幾句詞:“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唱別離歌,垂淚對宮娥。”我想改寫一下,描繪當時適之先生的情景:“最是倉皇辭校日,城外禮炮聲隆隆,含笑辭友朋。”我哪裏知道,我們這一次會麵竟是最後一次。如果我當時意識到這一點的話,我是含笑不起來的。

從此以後,我同適之先生便天各一方,分道揚鑣,“世事兩茫茫”了。聽說,他離開北平後,曾從南京派來一架專機,點名接走幾位老朋友,他親自在南京機場恭候。飛機返回以後,機艙門開。他滿懷希望地同老友會麵。然而,除了一兩位以外,所有他想接的人都沒有走出機艙。據說——隻是據說,他當時大哭一場,心中的滋味恐怕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適之先生在南京也沒有能待多久,“百萬雄師過大江”以後,他也逃往台灣。後來又到美國去住了幾年,並不得誌,往日的輝煌猶如春夢一場,它不複存在。後來又回到台灣,最初也不為當局所禮重。往日總統候選人的迷夢,也隻留下了一個話柄,日子過得並不順心。後來,不知怎樣一來,他被選為“中央研究院”的院長,算是得到了應有的禮遇,過了幾年舒適稱心的日子。適之先生畢竟是一書生,一直迷戀於《水經注》的研究,如醉如癡,此時又得以從容繼續下去。他的晚年可以說是差強人意的。可惜仁者不壽,猝死於宴席之間,死後哀榮備至。“中央研究院”為他建立了紀念館,包括他生前的居室在內,並建立了胡適陵園,遺骨埋葬在院內的陵園。今天我們參拜的就是這個規模宏偉極為壯觀的陵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