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平生風義兼師友(7)(2 / 3)

我現在站在適之先生墓前,鞠躬之後,悲從中來,心內思潮洶湧,如驚濤駭浪,眼淚自然流出。杜甫有詩:“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我現在是“焉知五十載,躬親掃陵墓”。此時,我的心情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我自己已經到望九之年,距離適之先生所待的黃泉或者天堂樂園,隻差幾步之遙了。回憶自己八十多年的坎坷又順利的一生,真如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處說起了。

積八十年之經驗,我認為,一個人生在世間,如果想有所成就,必須具備三個條件:才能、勤奮、機遇。行行皆然,人人皆然,概莫能外。別的人先不說了,隻談我自己。關於才能一項,再自謙也不能說自己是白癡。但是,自己並不是什麼天才,這一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談到勤奮,我自認還能差強人意,用不著有什麼愧怍之感。但是,我把重點放在第三項上:機遇。如果我一生還能算得上有些微成就的話,主要是靠機遇。機遇的內涵是十分複雜的,我隻談其中恩師一項。韓愈說:“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根據老師這三項任務,老師對學生都是有恩的。然而,在我所知道的世界語言中,隻有漢文把“恩”與“師”緊密地嵌在一起,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名詞。這隻能解釋為中國人最懂得報師恩,為其他民族所望塵莫及的。

我在學術研究方麵的機遇,就是我一生碰到了六位對我有教導之恩或者知遇之恩的恩師,我不一定都聽過他們的課,但是,隻讀他們的書也是一種教導。我在清華大學讀書時,讀過陳寅恪先生所有的已經發表的著作,旁聽過他的“佛經翻譯文學”,從而種下了研究梵文和巴利文的種子。在當了或濫竽了一年國文教員之後,由於一個天上掉下來的機遇,我到了德國哥廷根大學。正在我入學後的第二個學期,瓦爾德施密特先生調到哥廷根大學任印度學的講座教授。當我在教務處前看到他開基礎梵文的通告時,我喜極欲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難道這不是天賜的機遇嗎?最初兩個學期,選修梵文的隻有我一個外國學生。然而教授仍然照教不誤,而且備課充分,講解細致,威儀儼然,一絲不苟。幾乎是我一個學生壟斷課堂,受益之大,自可想見。“二戰”爆發,瓦爾德施密特先生被征從軍。已經退休的原印度講座教授西克,雖已年逾八旬,毅然又走上講台,教的依然是我一個中國學生。西克先生不久就告訴我,他要把自己平生的絕招全傳授給我,包括《梨俱吠陀》、《大疏》、《十王子傳》,還有他費了20年的時間才解讀了的吐火羅文,在吐火羅文研究領域中,他是世界最高權威。我並非天才,六七種外語早已塞滿了我那渺小的腦袋瓜,我並不想再塞進吐火羅文。然而像我的祖父一般的西克先生,告訴我的是他的決定,一點征求意見的意思都沒有。我唯一能走的道路就是:敬謹遵命。現在回憶起來,冬天大雪之後,在研究所上過課,天已近黃昏,積雪白皚皚地擁滿十裏長街。雪厚路滑,天空陰暗,地閃雪光,路上闃靜無人,我攙扶著老爺子,一步高,一步低,送他到家。我沒有見過自己的祖父,現在我真覺得,我身邊的老人就是我的祖父。他為了學術,不惜衰朽殘年,不顧自己的健康,想把衣缽傳給我這個異國青年。此時我心中思緒翻騰,感激與溫暖並在,擔心與愛憐奔湧。我真不知道是置身何地了。

“二戰”期間,我被困德國,一待就是十年。“二戰”結束後,聽說寅恪先生正在英國就醫,我連忙給他寫了一封致敬信,並附上發表在哥廷根科學院集刊上用德文寫成的論文,向他彙報我十年學習的成績。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問我願不願意到北大去任教。北大為全國最高學府,名揚全球;但是門檻一向極高,等閑難得進入。現在竟有一個天賜的機遇落到我頭上來,我焉有不願意之理!我立即回信同意。寅恪先生把我推薦給了當時北大校長胡適之先生、代理校長傅斯年先生、文學院長湯用彤先生。寅恪先生在學術界有極高的聲望,一言九鼎。北大三位領導立即接受。於是我這個三十多歲的毛頭小夥子,在國內學術界尚無籍名,公然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北大的大門。唐代中了進士,就“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我雖然沒有一日看遍北平花,但是,身為北大正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係係主任,心中有點揚揚自得之感,不也是人之常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