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平生風義兼師友(7)(3 / 3)

在此後的三年內,我在適之先生和錫予(湯用彤)先生領導下學習和工作,度過了一段畢生難忘的歲月。我同適之先生,雖然學術輩分不同,社會地位懸殊,想來接觸是不會太多的。但是,實際上卻不然,我們見麵的機會非常多。他那一間在孑民堂前東屋裏的狹窄簡陋的校長辦公室,我幾乎是常客。作為係主任,我要向校長請示彙報工作,他主編報紙上的一個學術副刊,我又是撰稿者,所以免不了也常談學術問題。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待人親切和藹,見什麼人都是笑容滿麵,對教授是這樣,對職員是這樣,對學生是這樣,對工友也是這樣,從來沒見他擺當時頗為流行的名人架子、教授架子。此外,在教授會上,在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導師會上,在北京圖書館的評議會上,我們也時常有見麵的機會。我作為一個年輕的後輩,在他麵前,決沒有什麼局促之感,經常如坐春風中。

適之先生是非常懂得幽默的,他絕不老氣橫秋,而是活潑有趣。有一件小事,我至今難忘。有一次召開教授會,楊振聲先生新收得了一幅名貴的古畫,為了想讓大家共同欣賞,他把畫帶到了會上,打開鋪在一張極大的桌子上,大家都嘖嘖稱讚。這時適之先生忽然站了起來,走到桌前,把畫卷了起來,作納入袖中狀,引得滿堂大笑,喜氣洋洋。

這時候,印度總理尼赫魯派印度著名學者師覺月博士來北大任訪問教授,還派來了十幾位印度男女學生來北大留學,這也算是中印兩國間的一件大事。適之先生委托我照管印度老少學者。他多次會見他們,並設宴為他們接風。師覺月做第一次演講時,適之先生親自出席,並用英文致歡迎詞,講中印曆史上的友好關係,介紹師覺月的學術成就,可見他對此事之重視。

適之先生在美國留學時,忙於對西方,特別是對美國哲學與文化的學習,忙於鑽研中國古代先秦的典籍,對印度文化以及佛教還沒有進行過係統深入的研究。據說後來由於想寫完《中國哲學史》,為了彌補自己的不足,開始認真研究中國佛教禪宗以及中印文化關係。我自己在德國留學時,忙於同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以及佛典拚命,沒有餘裕來從事中印文化關係史的研究。回國以後,迫於沒有書籍資料,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開始注意中印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在新中國成立前的三年中,隻寫過兩篇比較像樣的學術論文:一篇是《浮屠與佛》,一篇是《列子與佛典》。第一篇講的問題正是適之先生同陳援庵先生爭吵到麵紅耳赤的問題。我根據吐火羅文解決了這個問題。兩老我都不敢得罪,隻采取了一個騎牆的態度。我想,適之先生不會不讀到這一篇論文的。我隻到清華園讀給我的老師陳寅恪先生聽,蒙他首肯,介紹給地位極高的《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發表。第二篇文章,寫成後我拿給了適之先生看,第二天他就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中說:“《生經》一證,確鑿之至!”可見他是連夜看完的。他承認了我的結論,對我無疑是一個極大的鼓舞。這一次,我來到台灣,前幾天,在大會上聽到主席李亦園院士的講話,中間他講到,適之先生晚年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時,在下午飲茶的時候,他經常同年輕的研究人員坐在一起聊天。有一次,他說,做學問應該像北京大學的季羨林那樣。我乍聽之下,百感交集。適之先生這樣說一定同上麵兩篇文章有關,也可能同我們分手後十幾年中我寫的一些文章有關。這說明,適之先生一直到晚年還關注著我的學術研究。知己之感,油然而生。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還可能有其他任何的感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