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平生風義兼師友(11)(2 / 2)

類似這樣的筆墨官司向來是難以做結論的。這一場沒有結論的官司導致了我同克家成了終身摯友。我去國十一年,1946年夏回到上海,沒有地方可住,就睡在克家的榻榻米上。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喝醉了酒,地方就在這裏,時間是1946年的中秋節。

此時,我已應北京大學任教授之聘。下學期開學前,我無事可做。克家是有工作的,隻在空閑的時候帶我拜見了幾位學術界的老前輩。在上海住夠了,賣了一塊瑞士表,給家寄了點錢,又到南京去看望長之。白天在無情的台城柳下漫遊,晚上就睡在長之的辦公桌上。六朝勝境,恍如煙雲。

到了三秋樹刪繁就簡的時候,我們陸續從上海、南京遷回北平。但是,他住東城趙堂子胡同,我住西郊北京大學,相距大概總有七八十裏路。平常日子,除了偶爾在外麵參加同一個會,享受片刻的晤談之樂之外,要相見除非是夢裏相逢了。

然而,忘記了是從什麼時候起,我們有了一個不言的君子協定:每年舊曆元旦,我們必然會從西郊來到東城克家家裏,同克家、鄭曼等全家共進午餐。

克家天生是詩人,腦中溢滿了感情,尤其重視友誼,視朋友逾親人。好朋友到門,看他那一副手欲舞足欲蹈的樣子,真令人心曠神怡。他裏表如一,內外通明。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半句假話會從他的嘴中流出。

就連那不足七八平方米的小客廳,也透露出一些詩人的氣質。一進門,就碰到逼人的墨色。三麵壁上掛著許多名人的墨跡,郭沫若、冰心、王統照、沈從文等人的都有。這就證明,這客廳真有點像唐代劉禹錫的“陋室”,“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這兩句有名的話,也確實能透露出客室男女主人做人的風範。

鄭曼這一位女主人,我在上麵已經說了一些好話,但是還沒有完。她除了身上有那些美德外,根據我的觀察,她似乎還有一點特異功能。別人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這不是特異功能又是什麼呢?我舉一個小例子——種蘭花。蘭花是長在南方的植物,在北方很難養。我事前也並不知道鄭曼養蘭花。有一天,我坐在“陋室”中,在不經意中,忽然感到有幾縷蘭花的香氣流入鼻中。鼻管裏沒有多大地方,容不下多少香氣。人一離開趙堂子胡同,香氣就隨之漸減。到了車子轉進燕園深處後湖十裏荷香中時,鼻管裏已經恍兮惚兮,但是其中有物無物卻不知道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上麵的說法,或者毋寧說是幻想,是沒有人會認真付諸實踐的。既然不能去實行,想這些勞什子幹嗎?這就如鏡中月、水中花,聊以自怡悅而已。

寫到這裏我偶然想到克家的兩句詩,大意是:有的人在活著,其實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其實還在活著。

克家屬於後者,他永遠永遠地活著。

2004年10月22日

悼巴老

巴金老人離開我們,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此事本在意內,因為他因病臥床不起有年矣。但又極出意外,因為,隻要他還有一口氣活著,一盞明燈就會照亮中國的文壇。鼓勵人們前進,鼓勵人們向上。

論資排輩,巴老是我的師輩,同我的老師鄭振鐸是一輩人。我在清華讀書時,就已經讀過他的作品,並且認識了他本人。當時,他是一個大作家,我是一個窮學生。然而他卻一點架子都沒有,不多言多語,給人一個老實巴交的印象,這更引起了我的敬重。

我覺得,一個作家最重要的品德是愛祖國,愛人民,愛人類。在這三愛的基礎上,那些皇皇巨著才能有益於人,無愧於己。

巴老一生創作了大量的作品,在國內外廣泛流傳。特別是他晚年那些隨筆,愛國愛民的激情,熾燃心中,而筆鋒又足以力透紙背,更引起了廣泛的注意和反響。

巴老,你永遠永遠地走了,你的作品和人格卻會永遠永遠地留下來。在學習你的作品時,有一個人決不會掉隊,這就是九十五歲的季羨林。

200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