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古犄角(1 / 3)

那頭老牛挨鞭子時,人似地閉了一下眼睛,無奈地收回了伸出吃路邊草的舌頭。膠輪車繼續呻吟著向前滾動。

我下鄉來黑牛村,有人告訴說老局長在這兒等我。老局長姓沃,大號不大雅,叫跑不了。顯然,小時候爹媽為了好養活這麼叫開的。我驚奇的是,他把這名字竟然叫到現在,叫到六十歲沒改,而且叫著這個名字居然在旗文化局這樣一個筆墨衙門當局長。兩個月前我來文化局報到時聽到這名字,差點當著他麵笑出聲來。

這位是跑不了局長。姓吳的副局長推了推眼鏡,斯文地笑笑。

啊?我拚命繃住想笑的臉。是,我叫跑不了,姓沃,姓沃,以後就叫老沃好了,跑不了叫下來不大順口。老局長對陌生人的這種表現,司空見慣,不以為然。

從那天開始,兩個月來我一直在球磨:老局長為啥不改自己這不雅不順口的名字呢?

我是在京城改稿時,被一封電報追回來的。

吳副局長拍著我肩膀說,叫我回來是隨同老局長下鄉蹲點,參加一個戰役。當時我沒搞清啥戰役,但吳副局長推眼鏡強調的另一因素,我卻記住了:這可是接近老局長套近乎的好機會喲,將來你上調的事他說了算,莫失良機啊。

我匆匆趕這良機。期望這跑不了局長成為我調回京城的吉星。

正值秋收季節,坨子上的草木衰敗極快,早晨尚有綠色的樹葉,傍晚卻變成金黃飄然而落。風還是熱的,刮個不停,刮得老農心頭發緊。一陣風吹過,滿地落下熟透的穀粒、高粱粒、蕎麥棵子,還有開炸的黃豆莢子。這時節,農民都玩命地忙,可上頭又搞啥戰役,折騰他們。

你們這兒打什麼戰役呢?道路坎坷不平,板車硌得屁股疼,我問。

俺們這疙瘩沒打啥戰役呀,打土改到如今,沒聽到槍響了。趕車老板子嘴和鼻孔冒著濃煙,沙坨子裏的煙葉熏黃了他手指、牙齒,連他那張瘦長臉也是黃黃的,幾根稀疏的胡子也是黃黃的。煙葉子是夠能耐的,征服了從總統到普通百姓,都願吸那尼古丁。人是需要毒。我發現車老板不願說關於戰役的話題。

前邊就是黑牛村嗎?我終於看見一炊煙嫋嫋的沙窩子村。嗯哪,是俺們村。這個黃色車老板的聲音沙啞又渾濁。是嗬,黑牛村,老局長抓的點兒。耳邊又響起吳副局長那斯斯文文的聲音。

俺們村不大,上百戶人家。告訴你一個秘密,別小看,俺們村有風水呀。有啥風水?

出騷娘們兒!哈哈哈……車老板嘎嘎樂,毒毒地盯我一眼。

別看是不大的村子,可是老局長的老點兒了。土改、大躍進、四清、學大寨……哪次運動他都在那兒抓過點兒。告訴你一個秘密,老局長在那兒還培養了一個老相好的,嘿嘿……你這回下去就知道了,可別把我賣了啊!耳邊又是吳副局長那斯文的嗓音詼諧的嘻笑。

這個黑牛村,夠邪性的。我笑了。說對嘍,小爺們兒,你可來對了,嘎嘎嘎。沒錯,你老兄這趟下花果山,見好就收嗬。要不是文化係統的改革纏著我,這次說啥也不讓老局長下去,我也該蹲蹲點了。仗著他是我省城一個同學的朋友這一層關係,吳副局長說話無拘無束。

我深感自己任重而道遠。可戰役呢?眼前這位老農和那位詼諧的吳副局長都對戰役沒有多大興趣。可我是為那個戰役才不遠萬裏趕來的呀。

上頭衙門的人,唉,就會趕這節骨眼兒出花花點子折騰咱們老農。穀穗拖地,高粱棵子掉粒兒,放出的牲口又滿地禍害,紮草人都不夠使的收秋忙季啊!

不管咋說,現在正是肥秋,吃構好,睡得好,下鄉是個好差事嗬,農民會敲鑼打鼓歡迎你們的,少了上頭的工作隊,他們多寂寞!吳副局長挖苦地笑笑。

娥,你不大讚成這個戰役?我對這還不大清楚的戰役也產生了幾絲疑問。

不不不,沒這個意思,俺一個老農知道啥呀,瞎勒勒唄。現在就是忙點,忙點,沒別的意思……爾後,這個黃臉車老板,一下子閉住了嘴,緘默了。

哪兒敢嗬,這是縣裏統一部署的戰役,王縣長親自指揮,抽調了縣機關三分之二的人,都下鄉參戰抓點兒!一場轟轟烈烈的戰役!吳副局長嗬嗬笑著,不露痕跡地停下話,再也沒有碰這話題。

坨子裏的路蜿蜒如蛇,老黑牛耐心地拉著車,始終保持著慢騰騰的速度挪動著腳步。黃胡子車老板卷著大煙泡。一群麻雀從路邊的穀地裏呼啦一下飛出來,黑壓壓一片,個個肥嘟嘟的。車老板罵咧咧地瞅著那些麻雀往哪兒落。雀群轉了一圈,又飛回來落進剛才那穀地裏,一大片穀穗都彎了下去。一片喳喳聲。麻雀喧鬧著進餐。車老板嘟囔:劉歪脖忙著挖坑參戰不收地,這片穀子算完啦。

挖坑參戰?你們這彡[搞的到底是啥戰役?我忍不住又問,是地道戰嗎?

進村子你就知道了。車老板不笑,嗡聲嗡氣地說。過了一會兒,我說:其實,我也是來參加那個戰役的,可我一點不清楚這個戰役。

隻聽見車老板哦的一聲。從頭到腳,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白眼球多,黑眼球少。

你不是新調到俺村學校的張老師?他問,黃胡子抖抖的。不是嗬,誰告訴你我是張老師的?我也奇怪。難怪他那麼順溜地拉上我。

賈村長唄,這老爺子,真蒙我。今早上我去鄉政府送白條豬,賈村長對我說,順路拐到公路停車站,接個人,我問啥人,他說,新來的村小學張老師。這老爺子,這老爺子,真蒙我!原來是這樣。下車吧。幹嗎?

快進村了,我拐彎到地裏拉一趟莊稼,你下車自個兒走吧。

我隻好乖乖下車。

剛要邁步,黃胡子車老板,又跑回來了。我一喜,他改主意了。

兩塊。他向我伸出兩個焦黃的手指頭。幹啥?

車錢。我不能白拉你,現在都講這個。我從縣城坐汽車到這塊兒,才一塊八毛錢。那是汽車,我這是牛車。不一樣。你快溜點。我猶豫了一下,不情願地掏出兩塊錢。他接過錢,又不慌不忙地走到車那兒,吆喝著牛走了。我抬步向村子走去。心裏沒有感覺,木木的。一群麻雀從頭頂飛向村裏去。吃飽了,它們也歸窩了。

足足走了一個小時,少說也有七八裏坨子路。累得我口冒熱氣,腿發酸。這個該死的倔老農,把自己對戰役的怨氣兒全撒在我身上,這是哪兒跟哪兒嗬。

沒人接你嗎?姓賈的老村長一看我的狼狽樣,吃驚地問。接是接了,在幾裏外的坨子裏把我轟下車就走了。我有氣地說。

啊?你是不是說出自己是來蹲點的幹部?賈村長倒是很了解自己的村民。

是嗬,你也沒有事先告訴我冒充一個新調來的張老師。他還敲了我兩塊錢的車費呢。

咳!這個黃皮子!真不像話,你先歇息,吃飯,等我找他把錢追回來還你。賈村長抱歉地這樣說。

算了,不用追了。兩塊錢是小事,重要的是這個人對這場運動有抵觸情緒,需要教育嗬。

那是那是,村裏有幾個不願挖坑的落後群眾,他是頭一個,老局長都傷透腦筋。

挖坑?挖坑幹啥呀?青貯飼料呀!賈村長奇怪地看著我。青貯飼料?青貯飼料幹啥?我仍舊渾然不覺。啊?這個你也不知道?你是幹啥來了?我是下來參加縣裏組織的一場戰役呀!咳!這個戰役就是青貯戰役!也叫青貯飼料運動,這些你都不知道嗎?

青貯戰役?運動?我就像第一次聽見沃局長的跑不了這個名字一樣,大為吃驚,又忍不住大笑。青貯戰役!哈哈哈……我突然發現老村長像看一個瘋子一樣警惕地盯著我,這才忙解釋,我是從京城直接趕來的,下火車就上汽車,沒來得及詳細問這場戰役是幹什麼的,實在抱歉!

唔,原來這樣,沒關係。我告訴你,青貯就是,把青綠色的沒變黃的苞米杆、蒿草統統用鐮刀鍘成寸長的碎草料,挖個大坑墊上塑料薄膜倒進去,上邊又用塑料薄膜嚴密封好,蓋上土,貯存到來年開春,草料還是綠的,營養價值也很高,大大有助於沙坨地區的牲口度過苦春旱季,減少死亡。這是地區布置下來的統一的突擊性戰役。具體情況,等老局長回來後會給你介紹。這些日子老局長一直等著你來,咱村的事,他一個人忙不過來。賈村長把我領進村部辦公室,屋裏有兩張歪腳辦公桌,靠北牆有一鋪炕。上邊睡上邊來的工作隊。

沃局長不在村裏呀?我詫異地問。昨天去鄉政府開聯席會議,王旗長親自主持,今晚就回來,你不用等了,先吃飯,休息。這位是給你們工作隊做飯的荷葉大媽。賈村長把一個紅光滿麵的五十來歲的老太婆介紹給我。顯然是一位幹淨、利落、能幹的農村婦女。荷葉大媽可是老做飯的了,村裏一來人,做飯的事都由她包了。

是哩,老沃頭是老運動員,俺是老做飯員,荷葉大媽是個性情開朗的人,不顯得老的臉笑成了花,土改運動、合作化運動、大躍進運動、四清運動、學大寨運動,現在又青貯飼料運動,他在咱村沒斷溜過。俺呢,把這工作隊的飯從土改做到現如今!土改那陣兒,俺才十三,站在鍋灶上貼大餅子,一燒上鍋餅子全出溜進鍋裏,熬成一鍋糊塗粥,有一次還掉進去一隻耗子,可老沃頭還吃得呼嚕呼嚕亂響,撂下筷子就走,那時白天黑夜鬥地主分土地,忙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