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一想,莫非這位荷葉大媽就是吳副局長所說的那個老局長蹲出來的點兒嗎?也許,還真差不離,你看她那一說起老沃頭時的興奮勁兒,嘴巴眼睛一起笑。後來呢,大媽!
後來是合作化運動,老沃頭來村裏把土改時分給農民的土地又收回去了,歸社了,把老農們統統往社裏趕。再後來就是四清運動,他把土改時劃的成份全不箅,重劃了俺村的成份,把俺丈夫劃成漏劃富農,那個死人當夜就在房梁上上吊了。荷葉大媽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有一股說不清的幽怨在那張臉的細皺褶子裏閃動。我又愣住了。她能是老局長的老相好嗎?
好啦,好啦,他大嬸,別老是陳芝麻爛穀子的,扯哪兒去了?賈村長製止了荷葉大媽的話頭,倒了兩口我帶來給老局長喝的一瓶燒酒,回家吃飯去了。我奇怪他還沒養成陪吃的習慣。荷葉大媽的陰鬱心情,被我那燒酒一掃而光,盛著飯撲哧一笑,對我說:告訴你一個老沃頭的花花事,你可別說出去啊!我心想,她也掌握著老局長的一個秘密,可憐的老局長。這個老沃頭嗬,戀了一輩子俺村的一個寡婦!還真有這事?
那是學大寨那會兒,他又來俺村,俺又給他們工作隊做飯。有一天傍晚,幾個人抬進來一個凍成冰砣子的人,俺一看正是老沃頭。抬來的人說,搞灌溉水渠決口子了,這老頭子不要命地帶頭跳進去用身子堵口子,渠堤保住了,可他自個被凍昏過去了。俺一看嚇壞了,急火烤不行,炕又冰涼,俺把牙一咬,把人都轟出去,給他脫光了衣服,俺自個兒也脫了衣服鑽進被窩,一抱他呀,像抱著一根冰棍,愣是這樣用俺的體溫焐過來了他!
老東西醒過來一看,發現自己被俺摟著,跳起來就光著屁股往外跑啊哈哈哈……荷葉大媽笑得前仰後合,拍著腿,就是那次給他脫衣服時,俺發現了那個秘密。從他衣兜裏掉下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原來是個幾寸長的牛犄角!牛犄角?
嗯哪。這犄角是個寶貝,烏黑烏黑的,透著暗光,打磨得光溜溜的,少說也有上百年的古物,粗頭上打打眼拴著絲線穗兒。俺一見就認出來了,這玩藝是老地主王三疤的小老婆的玩物,小老婆後來成了小寡婦,這會兒怎麼跑到他衣兜裏去了?小夥子,你說說看,這裏有沒有貓膩啊?
唔……是……不是……我支吾起來,大媽,這個寡婦是誰呀?
你猜猜看。猜不著。
就是俺。荷葉大媽抿嘴一笑。我瞠目結舌。這老太婆八成是醉了,我想。開會了。一個洪鍾般的嗓音,在外屋響起。咱們開個緊急動員會,來的都是村裏的黨團員。王旗長親自主持了聯席會議,會上做出決定,五天之內結束這場戰役,向旗和地區報捷,要達到青貯飼料XX萬斤的指標。這是關係到咱們全旗牲口能否安全度過明春的關鍵。咱們要做到,每頭牲口青貯X千斤飼料,要挨家挨戶落實,全民動員。黨團員帶頭,除了完成自家指標,還要包組包戶,展開競賽,一定要在五天之內完成上邊的指標。好,我先說到這兒,老賈,你們大夥兒討論討論吧。老局長的聲音很激動。咳嗽起來。
好,說,說。大家也說說。賈村長說。憋了半天,無人響應。
五天?可這幾天正是忙秋嗬,收秋的活計不能撂下呀……有一黨員嘀咕一句。
這也是實情。是嗬,都得搞,兩樣事都得抓……賈村長墊話。
不行,從明天起一律以青貯運動為重點。先突擊一下,這是上邊的規定。收秋,可以早晚忙活,但挖坑鍘草搞青貯不能耽誤。老局長的話非常有權威性,誰也沒有表示反對。長長的沉默。這是一種習慣了的沉默。從來如此,上頭布置個什麼運動嗬,任務嗬,都以這種沉默來抗衡。農民順從慣了上頭的布置。上頭總不會錯,錯了也慢慢變成對。聽上頭的,沒錯兒。多少年來農民都是這種心理。黨團員們把全村分片包幹,統計出各戶的牲口頭數,定了指標。
會散了。黨團骨幹走了。我這才從裏屋穿上衣服走出來,見老局長。老局長很疲倦地坐在歪腳椅子上抽煙,前邊桌麵上攤開著工作筆記本,上邊記載著分組情況,黨團員骨幹名單,各戶青貯定額。老局長抬起紅紅的眼睛,對我說廣我讓小吳派個熟悉農村的老同誌下來,結果派來了你這書生,真是瞎整。唉,這吳清!
沃局長,我一定跟著你幹好,請放心。我尷尬地說著,望著老局長的臉,吳副局長在家搞文化係統改革,也不容易……
是嗬,是嗬,鼓動旗劇團辦交際舞訓練班或者跳迪斯科嘍,讓電影院承包,放武打錄相嘍,讓圖書館不搞書辦個啥開發公司嘍……等等,這都是改革,改革啊。咱們老頭子跟不上這種改革,隻好下來做點實際工作,為農民辦點有益的事。沃局長摸著拔頂的頭,發著感慨。
什麼年月了,還要去給人家農民當救世主、當保姆,坐在人家炕頭上指手劃腳。農民祖祖輩輩經營著土地,人家不知道該幹啥呀?這種戰役、這種運動,唉,真沒法說……吳副局長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我的心一跳。
雨水同誌,你可能不了解,這個黑牛村,我從土改抓到現在,這村的一半黨員是我發展的,這裏可是我的老根據地喲。不是我吹牛,我坐哪家炕頭,哪家媳婦就摸櫃子裏的雞蛋,他們是歡迎我的。
咱們中國的農民百姓,就是老實,按下頭就喝水,不管這水是清水還是汙水,尿水還是泔水。不過,我想現在決不像過去了,不信你這次下去看看,肯定有發現!
說實話,過去我在這村子搞的幾乎都是階級鬥爭運動,整人的運動。惟有這次,是一次生產運動,為農民辦好事的生產運動。也許,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給他們辦的好事好運動了。我也知足了。我回旗裏就申請退休。
老局長嘴裏冒出的煙霧,繚繞著裹住了他的頭顱,渾黃的油燈光照不進那個煙霧圈裏。他又咳嗽起來。他說氣管兒不好,腰腿也不好。都是那次堵冰窟窿落下的病根。他沒對我提荷葉大媽用身體暖活他的經過。他自己也許想到了,煙霧中那雙眼睛一閃。嘴角的笑紋我沒看見。但我想,那裏肯定有幾絲不明顯的笑紋。
他再次勸我先回裏屋睡覺,他要再球磨琢磨分組情況。
我感到這老頭兒倒不一定壞。我又抱著熱辣辣的希冀馳進夢鄉。
趁熱吃吧,這是你愛吃的蕎麵貓耳朵湯。快雞叫了,還坐著發愣啥呀?啥事不好惱量的?似乎荷葉大媽在外屋說話。
咳,深更半夜地你弄這幹啥呀?人家雨水知道了,啥影響?你這死老太婆!老局長的說話聲夾雜著呼嚕呼嚕席卷貓耳朵湯的動靜。
捨影響?這是俺自個兒家的蕎麵做的,俺樂意!管著嗎?荷葉大媽挺衝。
真拿你沒治。這回咱們也別造影響了,這次青貯運動完了,你就跟我上旗裏吧。登記,結婚。我跟孩子們商量好了,誰也不反對。這麼多年,你也沒有白等我……
這……這……可咋整?你這死老頭子,咋這麼毛毛楞楞地提這事?都土埋脖頸的人,還扯這幹啥?沒有羞……荷葉大媽似乎矛盾地支吾著。
外屋有動靜,是一聲長歎。荷葉大媽匆匆走出的腳步聲,靜夜裏很響。一切重歸沉寂。
我拿著卷尺,挨家挨戶找坑量尺寸。盡管罵天罵地,盡管收秋忙得火燒屁股,農民們在黨團帶動下還是行動起來了。隻是不夠積極,能拖就拖。老局長每天精疲力盡地回來後感慨:鼠目寸光嗬!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嗬!他做出規定,誰家不按期完成指標,就罰。這有效果。老局長把全村分成兩個大組,我們倆一人抓一個組。到了第四天,我這組裏隻剩下家裏缺乏勞力的困難戶和一些冥頑不化的落後分子。最叫我頭疼的,就是那位詐我兩塊錢的車老板。找過幾次,他總有一大堆理由,軟磨硬拖,像塊板筋刀砍不動。
明天是最後一天了,還有幾戶沒有完成指標。晚飯後我去這幾家進行督戰。
第一個到的是那位車老板黃皮子家。他是個老鰥夫,中年喪妻,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兒。牲口隻有一頭老牛。你爹呢?我問那個十五歲的女兒。上俺大姑家了。你們家的坑挖好了嗎?沒有呢。為啥還不挖?
俺爹說……忙不過來……小女兒囁嚅。你爹忙,你可以挖嘛。我正在考試……
這女兒也是滑頭,我悻悻地走出黃皮子家。黑咕隆咚中摸到黃皮子姐姐家時,他姐姐告訴我,他剛走。路上我拐彎到給工作隊做飯的荷葉大媽家。她也是個家沒有勞動力的困難戶之一。我已安排團小組的團員幫她挖坑,不知挖了沒有。
荷葉大媽的院角亮著一盞馬燈。我進院一瞧,原來荷葉大媽自己挑燈夜戰。吭哧吭哧,呼哧帶喘。嘴裏罵咧咧。該死的青貯運動,該死的老沃頭……大媽,團小組的小林沒來幫你嗎?幫個屁!那小子托媒說我的三閨女,我把媒人轟出去了,他能來幫我嗎?荷葉大媽從挖半截的坑裏爬出來,拍打著身上的土,一屁股坐在坑邊濕土堆上。你是來催大媽的,是吧?
不,不,我順路來看看你。這樣吧,大媽,你先歇著,明天我再安排個團員來幫你幹。
那敢情好了,進屋迸屋,你還沒來過俺家呢。荷葉大媽不由分說地把我推進屋裏,塞給我一個爛呼呼香噴噴的香瓜,催著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