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古犄角(3 / 3)

過一會兒我走出她屋子,發現那個掛馬燈的院角,有個人影在挖坑扔土。我心裏一喜,向身後的荷葉大媽說:你看,團小組的人不是來幫你挖了嗎。

可不是,不知是哪個好小子!荷葉大媽樂嗬嗬地走過去。是小林子嗎?我站在坑邊問。

那人悶頭挖土不吭氣。荷葉大媽眼力不濟,也一時沒認出是小林子嗎?我提高了嗓門。不是,不是小林。那人悶聲悶氣地說。黃……黃……你是黃……我一時想不起他叫啥名字。你這黃皮子,誰請你來的?嗬嗬嗬……荷葉大媽的聲音裏明顯有幾分髙興。

自家的坑沒挖,你倒是來幫助別人!我說。黃皮子不理我,依舊不聲不響地挖著坑。喂,老黃,你家的坑到底挖不挖?想挨罰嗎?你們的限期不是明天嗎?我明天挖,誤不了你們往上報功黃皮子沒好氣地甩出一句話。

我聽了他這句話,心裏倒放了幾分心,隻要挖就成,對我態度好壞無所謂。我離開荷葉大媽的院子時,突然想這個黃皮子幹嘛幫荷葉大媽挖坑?而荷葉大媽的態度明顯另有幾分親昵。有個朦朧的感覺。一個年輕時就喪夫守寡的女人,必定有三好兩好的男人支撐著她的生活,滿足她的需要。老局長平時遠在縣城,遠水不解近渴。惟一最可行的方法就是就地取材。何況這個黃皮子也是個老鰥夫呢。回住處向老局長透露出黃皮子幫荷葉大媽挖坑這一應該保密的情況後,我當即後悔了。

老局長臉色有變。很難形容。警覺?陰沉?苦澀?妒忌?都像又都不像。

這個黃皮子老局長吐出這幾個字,這樣吧,明天你跑跑我那組,我那組基本都完成了,隻有些掃尾的活兒,你檢查一下質量就行了。我去解決你組的那幾個難剃的頭。

我當然樂意。同時想,他是要去整治黃皮子了。這時,荷葉大媽來了。不過沒有帶來貓耳朵湯,臉色也不那麼好看,顯得莊重,有話要說。我想躲進裏屋,可這麼一來,又顯得太露骨太唐突了點。還是坐幾分鍾後再撤吧。坐,他大嬸。老局長溫和地讓坐。俺是來說個話兒的,明兒個起,俺不能給工作隊做飯了。這是為啥?老局長顯得吃驚。

不為啥,俺做夠了,從土改到現在,俺侍候了多半輩子各樣工作隊,夠了。俺也老了,也做不動了。荷葉大媽表情平和,安然,始終很莊重。顯然她鐵定了。

沃局長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看我一眼,問:你這是咋了?出啥事了?是不是……

沒咋,啥事也沒出。俺也跟賈村長打招呼了,明日個起他另安排人給你們做飯。餓不著你們,放心。說完,荷葉大媽緩緩站起來走了。

我見老局長呆呆地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我懷疑這事跟黃皮子對工作隊的抵觸情緒不無關係。我偷看一眼默默坐著不動的老局長,心想,老炊事員、老情人的這種不言明的背叛行為,對這位老運動員是個不小的打擊吧?

第二天早晨,我和老局長分頭行動。老局長的組,果然沒有拖拉的,家家戶戶都在忙著青配運動。我惦記著原先的組,去找老局長,他正在跟黃皮子的女兒對話。

你爹呢?

俺爹去糧站賣蓖麻籽去了。

啊?!不挖坑去賣蓖麻籽,你爹想幹啥?太不像話了!看我罰不罰他!老局長吼叫道。

俺爹說,中午就回來,下晌挖,晚上鍘草,不耽誤事。那女孩笑嘻嘻地對付老局長的吼叫。

哼,下晌挖?他中午能回得來嗎?能哩。他起大早就走了,到鄉上辦事,早該回來了。辦啥事?老局長問。

嘻嘻唁……俺爹不讓說。那女孩跑進屋裏去,灑下滿院脆笑。

我和老局長一起去荷葉大媽家。有兩上團員正給她家鍘青貯的草。不見荷葉大媽本人。兩個團員不清楚她去哪兒了。老局長悶悶不樂地離開她家。中午,我們倆又趕到黃皮子家,門鎖著,黃皮子沒回來,女兒也不知去向。

這個家夥要壞我們的事!影響整個進度!全旗今天報捷,不能叫他一個人拖了後腿!老局長惱怒極了,走迸院子找了一把鍬,選了一個適當的院角,挖起坑來。我也幫你挖吧,我沒有信心地說。不用,你讀書人幹不了這個。你去轉轉吧,看那幾戶完事沒有。我在這兒一邊挖坑,一邊等黃皮子。老局長動作麻利地扔著土。

我轉一圈回來時,太陽西斜了,發現老局長已經挖出了一米深的坑來了。我暗暗佩服這老頭子身子骨還可以,對挖坑這活兒還挺在行。他一鍬一鍬往上扔著土,臉上汗津津的,沾著土屑,脫下外衣穿著一件後邊有補丁的藍背心。這姓黃的小子還沒回來嗎?

沒有。等他回來再箅賬!老局長喘著粗氣。狠狠罰!我同情地看著老局長,老局長,你上來歇一歇,我下去挖一會兒。

箅了,你去村部往鄉政府掛個電話,告訴黑牛村今天肯定能完成指標,向上報捷!老局長說。

我打完電話,又回到黃皮子家的院子。開始就感覺不對。院角那個堆著土的坑口,沒有任何動靜。不見從坑裏往上扔出土,也聽不見老局長吭哧吭哧挖土的動靜。靜悄悄的,我開始以為老局長蹲在坑裏歇氣兒。夕陽暖融融地照下來,坨子上滿目金黃,蒼莽的坨野靜默中等待著黃昏的降臨。

老局長,電話打過了一我走到坑邊,往下一瞅,這才發現出了事。塌方了。潮濕鬆軟的坑壁塌下來,壓埋了老局長的下半截身子。老局長一動不動地躺在坑底,昏過去了。我的心咯噔一下,魂飛魄散。老局長——!

我大喊一聲跳下去,撲在老局長身上,推搖他。可他腦袋垂向一邊,沒有感覺。摸摸嘴邊,還有熱呼氣。我急忙站起來,向坑外大喊:快來人啊!快來人啊然後扒起埋住老局長下半身的濕土。緊張的救人一命的欲望,使我渾身有力量,扒得十指鑽心疼。終於扒開了,可老局長的下半身軟塌塌的。老局長!我聲嘶力竭地喊。

老局長終於蘇醒過來,蒼白的臉沒有血色。半天才認出我。老局長,你沒事吧?

沒……事,就是下半拉身子沒有感覺……老局長費力地說。

我想抱他,可一碰他身子他就拚命地喊疼。我渾身出冷汗,急得團團轉,帶著哭腔向坑外喊:快來人啊!快救人啊!

院門口有腳步聲。

誰在喊呐?咦?誰在俺院角挖坑了?我聽出是黃皮子的聲音。另外還有一個人的說話聲,是荷葉大媽。兩個人很快來到坑邊。

荷葉大媽!快下來,老局長受傷了!我朝外急喊。荷葉大媽一見這狀況,手忙腳亂地跳下來。這扯不扯?誰叫你們替我挖的!黃皮子嘴裏嘀咕著也跳下來。我們三個人輕輕抬著,費了半天勁才把老局長抬出坑,平放在坑邊沙地上。老局長開始呻吟起來。下身還是不能動。有個小孩跑去叫來了村長。

唉,這扯不扯,這扯不扯,誰叫你們挖坑的,這扯不扯……黃皮子也害怕了,不停地重複著這一句話。我聽他這麼一說,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黃皮子!你還有個人味沒有?自個兒不挖坑,影響全旗報捷,老局長為了大局替你挖坑,你還說這樣屁話!

咳!黃皮子一拍大腿,誰叫你們挖的,這、這、這……這什麼?你不搞青貯,認定挨罰是吧?我家沒有牲口了,還搞啥青貯?你那一頭牛呢?

賣了今早兒我去甘鄉鎮集上賣完蓖麻籽,就把牛賣了!啊?你把牛賣了,不種地了?你瘋了!是不種地了。我一個親戚正開著一家磚廠,叫我去在他那兒幹。我明天就去報到,留著牛幹啥?你們真是,替我挖坑,鹹吃蘿卜淡操心!

黃皮子!荷葉大媽怒喝了一聲黃皮子,你放啥臭屁!快去找輛車來,趕緊把老局長送醫院去!

黃皮子二話未講顛顛地走了。不一會兒,賈村長等來了不少人,黃皮子也找來了一輛車,大家七手八腳把老局長抬上車,送往鄉醫院。荷葉大媽從老局長剛才躺過的那個地兒,揀到了一個東西,本想塞進自個兒的衣襟裏,想了一下,又噔噔噔跑過來,放在老局長頭邊。老局長衝她很艱難地苦笑了一下。原來是那個古色古香的牛犄角。

你呀,鑽了一輩子這牛角尖……荷葉大媽低聲叨咕了一句。可老局長沒聽見,他又昏過去了。我的心倒猛顫了一下。我突然意識到,也許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給自己套上的牛角尖。老鑽不出來。我現在就如此,何必把人世的功名利祿過分當真呢,再說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呢?

後來才知道,黃皮子那天去鄉鎮上除了賣蓖麻籽以外,還辦了一件大事情:領結婚證,女方是荷葉大媽。當時我沒敢告訴老局長,荷葉大媽也不讓我告訴他。那次塌方,他下肢癱瘓了。過了一段日子,我去醫院看望他,估計他不會再有跟荷葉大媽結婚的想法了。於是就把此事告訴了他。他卻說:我知道。我當時就猜到了。我愕然。可他沒猜到當時要塌方,把他弄成癱瘓,為那個青貯運動獻出下半身?知不知道,這種犧牲有多大價值,農民買不買賬?我替老局長難過。我突然開竅,這都怪老局長一輩子沒改爹媽起的那個名字:跑不了。拴死了,唉。後來不知道老局長的那個古犄角怎麼樣了。因為,一年後我還是追逐紅塵調回京城。可我永遠記住了跑不了和那個古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