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竭的溪
沙坨子裏的曲徑,像一條蜿蜒的蛇向前伸展,吉普車如爬行的綠龜壓著這條蛇顛簸。晨霧逗留在前邊的坨子上,這條蛇便模糊了,人影也模糊了,整個前方都模糊了。好在輕車熟路,司機照樣把車子開得像蹦跳的兔子,顛得五髒六腑都竄到嗓子眼上,老半天不歸位。
有句俗話:不想進的門進三回,不想走的路走三趟。當初沒有想到自己如一片落葉,突然被生活拋回離別多年的故土科爾沁沙地;兩年後的今天,也沒有想到如此之快地告別絲毫沒有虧待我的這塊熱土進京。每一次變動,總不免幾分傷感和惆悵,似乎又要失落些什麼。
自打被拋回這片沙地起,我一直想著去探尋那座被沙漠埋掉的神秘的古城一黑城遺址。現在趁離去之前,我決心了卻這一夙願。這座神奇的古城遺址,幾次被風吹出來,又幾次被埋入沙底。據稱,無緣的人心再誠也難得一謁。我想碰碰一個落魄者的運氣。
這吉普車是默然坐在旁邊的矮子文友阿江提供的,他在旗宣傳部當部長,有權。布爾是湊熱鬧蹭車的,星期天不給老婆洗褲子,卻來鼓吹沙漠文學。幹什麼吆喝什麼,哥兒幾個在沙坊子裏呆著,隻好苦爭著想把沙漠寫出個樣來。
吉普車嗚嗚兩聲呻吟,滅火了。前邊小路全被流沙埋了,司機加足馬力也無濟於事。前邊不遠處橫著一個高聳逶迤的沙梁,猶如一條黃色巨鱗向東伸展而去,無邊無際,令人生畏。進莽古斯沙坨非通過這條十裏寬的大沙帶不可,然而吉普車除非長出翅膀才能過得去。我們發現,東邊依傍著沙坨子有個小村落,如巨蟒嘴下的小羊羔。部長提議去村裏借個驢吉普什麼的。
我們下車向村裏走去。我走在頭裏,趕上前邊一位扛樹栽子的婦女。三十多歲,身材瘦小,扛著的樹栽子卻有幾十斤重,腿不晃氣不喘的。受漠風吹打後變得粗糖而黑紅的臉,微低著,並不看我,靦腆地閃在路邊,讓開了小路。東村的?我問。嗯哪。
這樹栽子往哪兒扛啊?先水裏泡泡,再運進莽古斯沙挖。我心想,這一帶沒有河,大概是扛回家在沙井裏泡泡吧。可我沒有步出幾步,腳下突然出現了一個奇跡:那裏汩汩流淌著一條小溪!我驚異極了。這真是一條神奇的溪水。緊靠著大沙帶的根部,在一個長有水莠草和雞爪蘆蘋的淺坑裏,汪著一個牛眼大小的泉眼,水就從那裏汩汩冒出來,清澈晶瑩。喝上一口,有一股沙漠的土腥味,但冷冽而清甜,令人渾身舒暢。水流細得簡直像遊絲,若斷若續,時而被兩旁的青草遮掩,時而被漂來的浮葉覆蓋,倘若你不走到跟前,決不會發現這裏還有一條不息的生命。這涓涓細流,寘不簡單,硬是從沙坨子裏衝出一條小溝,迂回婉艇,尋覓著遙遠的大河,奔向更遙遠的海洋。
它是被大沙漠擠壓出來的溪水……她說,一邊把樹栽子放進原先挖好的溪邊水坑裏。難怪有股子韌勁,了不起!
要不咋辦,這是它的命。不衝出沙漠,就被沙漠吸幹。她默默地望了一眼溪水。
我的心一顫,注意地看她一眼。這時阿江和布爾趕上來了。咦?你不是小林嗎?阿江驚呼。
部長還沒忘了俺這鄉下人……她淺淺一笑,低頭忙著往栽子上培濕土。
嗬,鄉下人!北京生北京長的,還說這個!什麼?她是北京人?我驚問。
是啊,她是留在沙坨子裏的最後幾名知青之一。阿江把她的情況簡單介紹了一下。她是孤兒,當年街道上硬是往她寄住的姨媽門口貼喜報,敲鑼打鼓歡送下來的。知青們都展翅飛走的時候,她跟城裏除了思念外,斷了所有連接線。姨媽已入土,她又嫁了村裏的一個蒙古族小夥子,生了孩子,隻好永遠紮下來了。當初旗委想樹個紮根典型宣傳宣傳,宣傳部的筆杆子們是這方麵的行家裏手,能工巧匠,終於找到了她。她在旗裏會上,卻唾地哭開了:我不當模範,我要回北京,求求你們,幫我聯係聯係吧,嗚嗚嗚……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哀傷之極。
阿江們無言以對,大眼瞪小眼。可這返回北京的事,他們也愛莫能助。後來給她安排了個工作,在村小學當教師。
我不由得久久注視起腳下的沙溪。難怪她說沙溪是被大漠擠壓出來的。
有孩子嗎?我問。
一對兒雙胞胎,都是禿小子,外加一個丫頭片子。說到孩子,她喜形於色,一掃靦腆和憂鬱。
沒有挨罰嗎?
罰的條文出來以前,我都生完了。她頑皮地一笑。我被逗樂了。
還想回去嗎?我說完就後悔了。
果然,她的臉即刻陰鬱起來,眼望著茫茫沙漠,望著遠去的小溪,淡淡地說:想歸想,可是說開來,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呢!
好一個哪兒的黃土不埋人!還有什麼比這更實際更讓人心敬的表白我沉思地望著那條奔流不息的小沙溪,似乎感悟到一種生活的真諦。她也是一條沙溪,從生活的大漠裏擠壓出來,默默地承受著所有的幸和不幸,闖過人生的荒坨野嶺,不屈不撓地奔向自己河海般的歸宿。哪兒的黃土不埋人,人要是有了這種徹悟的精神,恐怕任何困難險阻都不能折服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