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屈的樹
一個三十歲的黑臉壯漢,牽著那頭套在小膠輪車上的灰毛驢,蹲在村支書家門口抽煙。這是村支書看在部長的麵子上,給找來的驢吉普。我發現,車上還裝著些幹糧和青菜。村支書安排得很周到。壯漢沒有話語,默默地趕起了車,似乎有什麼心事。前邊的橫渡大沙帶的小路上,有兩道進沙輪子的車轍,他跟著那兩行印跡走。
老鄉,叫什麼名字?我跟他搭訕。
他半天才擠出一句:巴乙爾,阿民巴乙爾。別不高興,我們會付你車錢的。布爾說。他的眼睛刀子般挖了一下布爾。
要是為了幾個臭錢,我才不拉你們呢!這是攤派,村上的攤派,沒法子的事!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反正我自個兒也有事進坨子,拉上就拉上吧。要不能撂下拖車,白耽誤半天嗎!?你有拖車?
從隊上承包的,現在正拉磚,一趟300塊。他說。難怪看不上咱們的幾個臭錢。看來車上的糧菜也不是為咱們準備的。我苦笑。
巴乙爾,有幾個小孩?我問。
一對兒雙胞胎,都是禿小子,外加一個丫頭片子。從他濃重的喉音,溢出說不出的自豪。我愣怔了一下,阿江也看著我。
沒錯兒,我就是你們剛才碰見的那個女人的丈夫。孩子娘講給我聽了。前邊的車轍就是她趕的樹栽車印。
你可真有兩下子,把人家北京姑娘搞到手了。我開了一句玩笑。
不是我,是她搞到了我。他繼續說,我也是老三屆的回鄉知青,要不是跟她結婚,我早上大學了,跟你們一樣端個鐵飯碗到處逛遊。
我又被噎住了。他和她的婚姻,倒成了鎖鏈,這頭鎖住了他,那頭拴住了她,都牢牢掛在這沙窩子裏。你們雙雙對對進坨子幹啥呀?阿江問。他的臉色黯然。接著講開了緣由。原來他們有個瘋爸爸,獨自住在沙帶那邊的坨子裏。他們村原先就在那裏,因經不住沙漠的侵吞搬到這邊來了。搬家時,他爸爸死也不肯出來,有個夜晚去一趟祖宗的墳地回來,突然就瘋了。披頭散發,傻笑狂語,見人就作揖,哀求說:我不走,我不走……幾次硬綁著弄過來,可抽冷子又跑回去了。住在舊村的兩間破馬架子裏,也不閑呆著,老幹一件事:往沙坊子上胡亂插條子種樹。隻要一栽起樹來,他就來精神頭兒,病也輕了好多,可一旦斷了樹栽子,他又瘋瘋顛顛起來。病得奇怪,多方求醫無效,隻好由他胡鬧。巴乙爾兩口子隔三差五必得進坨子送糧送樹栽子。為了供應樹栽子,兩口子花了很多錢,跟林場定了長期購栽子的合同。
我暗暗驚訝。多有趣的瘋病!記得有過這樣一個新聞:巴西有一家精神病院裏,關著許許多多從事專項藝術創作活動的瘋子。有的成天刻一隻青蛙,有的老畫一條蛇,有的日日夜夜雕塑一條吃死孩子的野狼……巴乙爾的爸爸倒有幸,專門種樹,這倒是有萬利而無一害的創造性勞動。地球麵臨著被沙漠吞沒的危險,現已有379的土地淪為不毛的沙漠,撒哈拉沙漠正吞噬著非洲,中國的12大沙漠地也日益擴大著領地。人類太需要巴乙爾的爸爸這樣的瘋子了。隻是苦了巴乙爾兩口子。
中午時分,我們到了巴乙爾爸爸的住處。這一帶幾乎全被沙漠吞沒,舊村址蕩然無存,聽不見鳥叫,看不見草綠,滿目黃沙一望無垠,頭頂上一動不動扣著一個灰蒙蒙的天穹。巴乙爾爸爸的小馬架子搭在一片沙窪地,有一眼苦澀的沙井。瘋老人躺在小馬架裏,兩眼像燃燒的炭火一樣盯著房頂。瘦削的臉蠟黃蠟黃,身體像一把幹柴。先到的小林正在給他做飯。巴乙爾,樹栽子拉來了!是老人的聲音。拉來了,拉來了。巴乙爾不耐煩地說。這就好。咱們這就去下栽子。嗬,你還帶來了這麼多幫手!老人咧咧嘴,箅是一笑,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外走。
爸,等等,先吃完飯再走,等等。小林從老人後邊招呼著。
老人哪裏肯聽,從門口抄起一把鐵鍬,趕著裝樹栽子的毛驢車,直奔西方而去。
巴乙爾搖搖頭,苦笑了一下。他說我們尋找的那座古城遺址的位置,也在那一帶,不妨一塊兒去看一看。於是我們跟著巴乙爾,從老人的後邊追過去。沒想到,老人腳步如飛,敏捷地走在沙梁上,很快走出三四裏地。
這裏是一片沙包區。陡立猙獰的沙丘,被季風衝刷後怪態百出,猶如群獸奔舞。黑色的枯根枯藤在沙土裏半露半埋,不見~棵綠草。在沙包區的西北部,我發現了一個奇特的景象:那裏長著幾十棵老樹,髙低粗細都差不多,尤其令人瞠目的是,這些樹的姿勢也都一個樣:一律向東南方向彎著腰,像一群駝背的老人,在那裏恭候日出。巴乙爾告訴我們,這是常年經受從西北吹來的狂風惡沙的打擊後變成的。我從內心裏驚歎這些老樹的頑韌。它們並沒有向著西北的風沙躬腰屈背,而是勇敢地麵向了它,它們的形象倒像是昂首挺胸過了頭兒。而且,樹皮極厚,樹頂也沒多少枝葉,那頂端形成了一個個粗粗圓圓的大鼓包,以減少水的蒸發,嚴酷的自然環境,使它們改變了原先的生態。
巴乙爾的爸爸把樹栽子都卸在老樹下邊,然後匆匆揮鍬挖坑,埋起樹栽子來。老人興奮得滿臉通紅,雙眼放光。雖然埋得稀裏糊塗,但因碰上了雨水好的年頭,還有不少活的!老樹下正出現一小片綠色!老人就站在老樹中間。遠遠看去,分不清哪是老人哪是老樹。樹和人渾然一體,黑蒼有力,活像是釘進沙漠裏的根根粗柱子。隱隱聽到老人的瘋話廣這棵是你媽媽,這棵是我,這兩棵是你爺爺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