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猛地一顫,想起巴烏斯托夫斯基寫的一句碑銘:紀念所有死在海上和將死在海上的人們。我真想改成這樣:紀念所有死在沙漠上和將死在沙漠上的人們。
不滅的城
我找到那座古城遺址的方位後大失所望。古城並沒有被風吹露出來。我徘徊在這片罪惡的沙漠上,思緒萬千,不能自抑。我的腳下就掩埋著古遼代的文明,掩埋著那個已泯滅的民族契丹人的發祥地。大自然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何等可怕!
那邊阿江在招手。布爾在一塊褐色的沙丘上,用手摳著什麼。我跑過去,竟看到了一個奇跡:那裏有一堵舊城牆的尖頂!隻要再刮一場大風,那古城就會全部裸露出來!沉埋沙底上千年的古城,終於開始了重見天日的裏程。據說敘利亞北部平原上,考古學家從沙底挖掘出了一個曾有十萬人口的古埃布拉城。也許,我的腳下掩埋著一座比埃布拉古城還輝煌的古遼代建築群吧!我有些興奮了。
沙漠裏真的起風了。西北風驅趕著黃沙,向東南呼嘯而去。我們趕緊返回巴乙爾父親的小馬架子。在大風沙中呆在沙漠上,是很危險的。
小馬架子裏發生的事情使我們吃了一驚。巴乙爾正把老父親捆得五花大綁,像一口豬似地往驢吉普上扛。老頭兒橫在兒子的肩膀上,蹬腿兒伸腦的,像被宰割般噢噢喊叫:兔崽子,快放開我!兔崽子!
我們明白了,巴乙爾是想用這種辦法接父親離開這裏。一直驚駭地看著這一幕的小林,這會兒跑過去對巴乙爾說:別這樣,別這樣,放開他吧。
給我閃開!我們辛辛苦苦掙錢,他在這兒白白糟蹋,啥時候是個頭兒?不能再由著他了!巴乙爾吼叫,他的忍耐力終於崩潰了。
你瘋啦?爸爸有病!有病!別折騰他了!小林急得叫起來。
我綁著給他養老!他是你的親老子小林擋住前邊。要不是親老子。我早讓他餓死在這兒了!你閃開!巴乙爾一把推開小林,噔噔走過去,把老頭兒放在車上。老頭兒在車上打滾,掙紮,叫罵,像一頭困獸。
這麼鬧下去,老人到不了家就完蛋。我們實在看不下去,可我們能勸得住嗎?這路事擱誰身上也受不了。阿江走過去,對巴乙爾說:我說巴乙爾,現在沙漠裏起風了,天黑前走不出沙漠了,你還是先把老爹放開來,明天再說吧!巴乙爾看到逐漸變大的風勢,猶豫起來。還等啥?快鬆綁,這樣會要了你老爹的命!阿江動手解開老人的繩索,小林也走過去幫忙。巴乙爾走到一邊蹲下去。
老人獲得自由,走到兒子跟前,直瞪瞪地看了片刻,猝然往他臉上吐了一口,罵一句:混賬!兔崽子!然後走進馬架子嚎哭起來。瘋瘋顛顛地說起胡話。孩子媽,起風了,快來呀……嗚嗚嗚,我的小樹叫沙子埋……嗚嗚嗚……
外邊昏天黑地。我們胡亂吃點東西,各懷心事地躺下了。呼嘯的風沙,嘮叨瘋話的老人,攪得我久久不能入睡。我暗暗祈望,這風沙也許能把古城吹出來吧?好容易睡著了,也天亮了,突然被一聲急叫聲吵醒了。
巴乙爾!爸爸不見了是小林的聲音。我們都嚇了一跳。
巴乙爾一躍而起,拔腿就往外跑。我們也跟著跑出屋。小林跑在最前邊。
準在那兒。小林呼哧帶喘地說。巴乙爾一邊穿衣一邊跟在小林後邊跑。
哪兒!阿江問。
老樹那兒。他的魂丟在那兒了!
他是去找魂?
對,找魂!小林歎口氣說。
我們走近老樹林,遠遠看見有個黑影吊在最邊上的那棵老樹上。我的心猛地一提:果然是巴乙爾的父親,老頭兒上吊死了。用一根褲腰帶和樹根接起來的繩子。發青的臉很安詳,並無痛苦的樣子。一種莊嚴的超脫。但他栽活的小樹苗,全被流沙埋住了。他隨他的小樹苗一起去了。
巴乙爾解下父親,捶打著自己的胸脯哭喊廣是我害死他的!小林倒冷靜,擦拭著老人臉上的沙土,輕輕說:這樣倒好,老爺子總算熬出頭了。
我驚異地發現,兒媳婦比親兒子還理解爸爸。生活和大自然陚予了他們溝通彼此心靈的橋梁。風沙不僅埋滅了老人的小樹林,也把那剛露出尖的古城牆掩埋得毫無影蹤!我的夙願還是未能達到。人生總是多了缺憾。新的苦痛、新的奮爭在等待著我!望著埋葬在老樹下的那堆新墳,我突然想到,這老樹,這埋進沙底的古城和老人,還有那不息的沙溪,不正是這荒漠的魂魄嗎?盡管大自然的力量神秘而可怕,可那生命的堅韌卻是永存的,有著無限的張力。於是,我的心又平和了,沒什麼抱怨的。一切都是生活的恩典、生活的厚愛。應該感謝生活。當我告別這塊古老的沙地時,我覺得身上湧動著一股壓抑不住的創造力。這是荒漠的魂魄所給予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