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風——無常
地上的路——不平
哎——嗬——依——
一聲蒼涼低沉的古歌,悠悠而起。我一陣顫栗。陡然覺得這白晃晃的沙的穀頓時空曠了許多,荒涼了許多。是禿頂伯,我想。
其實這兩句悲涼的古歌詞,我聽了多少年了,在路的後邊也哼完一個長長的似斷非斷直往上拔的尾音之後,才陡地跌落下來說出不平。可我明顯感覺到,歌到這裏還沒有結束,還應有更能動人心魄的詞句。遺憾的是這麼多年來,我始終沒聽到禿頂伯唱出過那句結尾的動人心魄的詞句。那究竟是什麼詞句呢?
歌聲起自沙穀的下遊,我加快了腳步。塑料底涼鞋踩在熱烘烘發燙的沙子上,被烙軟了,把沙的所有熱量無保留地傳遞到兩個腳板上,使腳心如火炙烤般疼痛。我跳躍著,想尋到長有綠草的地塊下腳,其實心裏也知道這是枉然。
在這兩邊盡是陡立的沙壁沙丘,流沙茫茫,穀底也是鋪滿幹軟的黃沙的幹沙河穀裏,哪裏尋得到一塊長綠草的地方!
據說古時候,這條幾百米寬幾十裏長的沙穀裏真還曾流淌過一溪清水,隻是後來抵不住風沙,被大風吸幹了,空餘出這條白晃晃耀眼的幾十裏空穀,像一具抽幹血肉的軀幹躺在這裏。
然而,空穀南岸依挖子根逶迤而居的沙窩子村的莊稼人,都願往這條沙穀裏跑。沙穀最下遊的低窪處,卻有一泓清水,麵積不大,村裏人稱水泡子,其實是一座沙漠小湖。熱晌或黃昏飯餘,人們都跑到這裏,喝喝從兩邊陡立的沙壁下淌出來的清涼的沙溪水,並跳進湖水裏,痛快地洗洗,驅趕烈日注進體內的暑熱。每當這會兒,總見到一個老漢默默坐在湖壩上抽煙。他也不下水,看著大家盡興玩水洗涮,眼睛眯縫著,嘴咧咧著,額上的紋絡也都舒展開來,比自己下水洗還高興。他就是禿頂伯。
我認識禿頂伯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這裏還沒有形成今天的這麵湖水,隻是幾眼小沙溪受兩邊沉重的沙壁擠壓後滲淌出來,順穀底沙灘艱難地向東流淌,闖出一條曲曲彎彎的小溝渠,水少得可憐,一頭牛就能喝幹它。有一次我逃學,瘋玩到這幾眼小沙溪旁邊。我發現,有一人正在小沙溪下部百米遠處的穀口上一鍬一鍬墊土,堵著往東淌去的這點沙溪水。
喂,堵它幹啥呀?我湊上問,旋即住了口。這人長得一臉凶相,滿臉黑乎乎的大胡子,嘴咧得很大,濃眉鼓眼,頭頂的頭發都掉沒了,光亮光亮,隻有耳後和腦勺下部長有一圈稀稀拉拉的頭發。
洗洗雞巴。水太少,一堵上水不就漲到褲襠這兒了?禿頂漢粗野地笑起來。我也被逗笑了,頓時覺得這人並不可怕,很好玩。他已經在狹窄的穀口堵墊出了一人多高的土壩。沙穀到這裏兩邊收緊,變得極窄。小沙溪被堵住了,漸漸貯了一小片水。
禿頂漢把鐵鍬插在沙土裏,坐在土壩上抽煙。煙抽得真狠,把吸到嘴裏的煙深深吞進肚子裏,憋半天才放出來,吹出來的煙氣變得淡淡的。看來這人幹啥事都狠。你是上村葛木匠的小子吧?他問。
嗯哪。我奇怪他怎麼知道我姓氏父名。我是下村的,他自個兒先說了,你該管我叫大伯,早年跟你爸一塊兒給抓過民工。他先跑回來了,我被帶到大連海邊幹了七八年,打那兒起喜歡上水了。他站起來,望一眼空曠的沙穀,沒頭沒腦地又說了一句:好好念書吧。
他拍拍屁股上的沙土,扛著鍬走了。嘴裏哼著一支古怪的歌。
第二天,我又看了看,水已經汪了一大片,滿滿一槽兒。人可以下去遊玩洗澡了。禿頂伯也在那兒,剛洗過澡,穿著濕漉漉的褲子正往小土壩上墊土加高。他這回幹得更認真仔細,墊的都是黑粘土,墊一層踩實一層,又找來些石頭舊柳笆墊在中間。他有長遠打算,想長期堵住這片水。消息很快傳開了,上村下村兩個沙窩子屯落的莊稼人都來湊熱鬧。有老頭兒小夥子,也有姑娘小媳婦,嘁嘁喳喳,喀嘻哈哈,有下水遊的,有岸邊玩的,也有幫助禿頂伯墊土加固土壩的。幹旱沙坨子裏的莊稼人,都喜水喲,過去誰也沒想到這一層,沒想到蛤蟆尿似的小溪水還會汪出這麼大一片水,現在一經禿頂伯起頭幹成,人人交口稱讚。於是不少青壯年漢子們回家取家什,趁著月光,七上八下把土壩築壘得又高又結實。接連又幹了些日子。禿頂伯高興了,咧開胡子拉茬的大嘴嗬嗬笑著,向幹活的人說著好話,好像大夥兒是來幫助他家幹活兒似的。
那些年雨水好,被堵住的沙溪水越積越多,漸漸形成了一麵寬幾十米、長上百米的小湖。綠油油的湖水清澈見底,散發出一股清涼爽氣,招來了野鴨水鳥,岸邊也長出了水草、蒲蘋、沙柳條子,給這空曠死靜的沙穀帶來了一絲生命的活氣兒。禿頂伯一有空閑就在土壩上種樹下樁子加固土壩,使土壩跟周圍的地形渾然一體。
多年以後的一個夏天,我從外邊回故鄉躲避生活的苦惱,見了父母大人,一陣歡愉一陣笑鬧過去之後,又變得悒鬱起來。弟弟說:哥,我領你去釣魚吧。
釣魚?我感到突然,不解地望著弟弟,茫茫沙坨子裏上哪兒釣魚去?空穀湖。
空穀湖?那個小湖還在嗬?我知道這些年幾經幹旱幾經水澇,聽說古河道沙穀裏又發過一次罕見的洪水。
在、在,有下村的禿頂伯活著,湖水就活著。這些年硬是挺過來了。弟弟見我產生了興趣,更來勁兒了。
可空穀湖裏怎麼會有魚呢?沙坨子裏的水泡子還能有魚?
真有,有人說禿頂伯前些年從大連那邊弄來魚苗放的,有人說那回發洪水從上邊衝下來的。反正魚不少,肥得很。哦,真是奇跡。我驚歎著,湖邊能碰見禿頂伯嗎?沒跑兒。現在剛掛鋤,農閑,他準在那兒蹲著呐。好,咱們走。魚鉤和鉤杆呢?
好說,找兩根柳條杆接起就是魚杆。魚鉤嘛,禿頂伯有,到湖邊跟他要一個就是了。
湖邊果然蹲著禿頂伯。不過我幾乎認不出他來了,沒想到歲月把一個人催老成這個樣子,原先那個凶煞惡神樣兒無影無蹤了,其實那時他才五十出頭。
他真有魚鉤,自製的。拿他女兒的繡花針製做的。用鉗子鑷住針,往油燈火裏烤,燒紅後把針尖那頭彎過來就成。不太美觀,我不相信這魚鉤能釣住魚,他卻稱用這魚鉤釣住過七八斤重的大魚。他不無遺憾地摸了摸被曬得冒油的禿腦瓜,承認也有跑脫的。
我抓住話頭說廣上鉤的魚跑脫,那是因為用繡花針彎成的魚鉤不像城裏魚鉤那樣彎鉤上有倒齒,上鉤的魚越掙紮越紮得深,沒個跑脫。
嘖嘖嘖,還是城裏的魚鉤好。他流露出羨慕之色。你喜歡,我回城後給你捎一打子來,行不?我說。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我想他肯定是喜歡的。可是我回城後忙生活,忙工作,忙些不必忙的事,一天一天往後拖著購買魚鉤的事,後來漸漸淡忘了,最後索性把當時的慷慨諾言一古腦拋在腦後,全然忘了。有一次出差路過家鄉,可踏進村子時才想起關於魚鉤的諾言,心裏一陣內疚。那次夜晚,禿頂伯特意從下村趕到我們家,坐在炕上悶頭抽了幾個時辰的煙,跟老父親有一句沒一句地嘮著往年的嗑兒,臨走時才抬頭看看我,欲言又止,轉身走了。我目送著他的背影,這才感到我心裏很不是滋味,臉燒得發燙。老父親不明事由,一旁嘀咕:這老禿頭抽風了,黑燈瞎火串的叫啥門子呢!
這一次回故鄉,置辦攜帶的物品時,我特意跑了幾個商店選購了幾種型號的一打子城裏魚鉤。
沙穀裏噝噝吹來了一股涼風,好一陣愜意。我發現這裏變化不小,兩邊的沙壁沙丘日漸填平著這條空穀,它已失去了往日的那種有棱有角的奇特的風光,似乎衰老了許多。
天上的風——無常
……
古歌在傳蕩。我心下說,禿頂伯,這回我真的給你帶來了!
這是當年的那個美麗的空穀湖嗎?我腳下呈現出一麵頂多四五十米方圓的一點湖水。水少多了,往下降了多一半。這是從春季起連續幹旱無雨造成的,大漠又開始吸吮它了。湖邊的水草、蒲柳也變得稀稀落落,在毒日強光下呈出灰白色,沒有多少生氣。水邊漂浮著枯葉雜草,還有些幹了的牛驢糞。兩邊高陡的沙丘虎視眈眈地瞅著這片水,似乎隨時都要撲過來吞了它。小湖像一位羸弱的少女,在荒漠空穀中瑟瑟發抖。
不見人影。可歌聲在繼續。原來他在土壩的那一麵坡上,嘴裏哼著歌,不知幹著什麼。我走上去寒暄之後問:
大伯,您在忙活著啥呀?
唉,這不,天一旱,野鼠也多起來了,跑到土壩上掘洞。到雨季水一漲,土壩就會毀在這些個鼠洞上的。他隻是抬頭瞥一眼我,又低下頭自顧忙活著,堵著踩著那些個鼠洞。他又老了許多,蒼黑的臉像老年的榆樹皮,幹硬而又皺紋縱橫,光頭頂上戴著的一頂單布帽油漬漬的,帽邊上積了一層沙土和汙垢。但他的聲音很洪亮,幹瘦的身板還算硬朗,眼睛也不乏幾分精神。旱得邪虎,湖水少多了……他說。是比過去少多了。我說。過了一會兒,我又說廣大伯,這回我給你帶來了。帶來啥?
城裏魚鉤嗬。我從兜裏拿出裝在一個大牛皮紙信封裏的一把魚鉤。
城裏魚鉤?啊嗬嗬……他突然笑起來,孩子,敢情你還惦記著早年的事,可眼下我是用不上嘍!
啊?您不釣魚了?
想釣也不便當了。他這會兒才把那一側身子轉過來,向我晃了晃那邊衣袖,沒瞧見嗎?
我倒吸一口涼氣。原來他的那邊衣袖空蕩蕩的,從肘腕往下少了一隻手!
大伯,這……這是怎麼弄的?
嗨,說起來也該著倒黴,那年學大寨挑燈夜戰用脫粒機打苞米,我的破衣袖被卷進電機嘴裏,手就被那個鐵老虎吃掉了。他像談論別人一樣輕鬆地說著,用獨手接過那包魚鉤,摩裟著,可惜,一個手沒法上魚食垂釣。沒福氣喲,可惜了這珍貴玩藝: